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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的伤口离愈合还差得远,可钟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流血却无能为力。又因为他没穿鞋子,小小的脚印也是沾了血的颜色,好似踩在铁刺之上,步步刺痛。
清游甚至都闻见了血腥味:“怎么还没愈合?不是已经给了你药材么?”
“你是给了药材,也让那小和尚日日给我煎药,敷药,可是这不是寻常的伤口啊。”钟言不知该笑话他还是欺负他见识短,原来佛子也有他不懂的事情,“我是被黄皮子咬伤,中了毒,没个八年十载根本好不成。”
“八年十载?”清游被这个年岁长短惊着了。
“嗯。”钟言却不以为然,受伤的左脚踩在没受伤的右脚上,结果又给脏脏的右脚背踩了个血印,“仙家难缠,它们有时候并不置人于死地,但就是要让人受苦。”
这话清游倒是听说过,只是他自来和马仙互不打搅,很少来往。都说“南茅北马”,南边山里出茅山道士,北方山里出马仙弟子,道士和马仙倒是说得上话。以前曾有人说过,惹了仙家,那些活灵活现的动物便会纠缠三代,也不让人死亡,而是让子子孙孙走路跌足。
哪怕再有防备,下石阶或是下山时就会被绊倒跌跤,摔成断腿或断腰,一辈子拄拐或起不来。可见它们报复之心多么强烈,现在又要小饿鬼流血十年。
正这样想着,钟言的大腿内侧不知不觉染红一片,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他雪白肌肤直流向下,一直染到了脚踝。
“这又是……”清游大概猜出来了。
“这是柳仙咬的,恐怕也要八年十载再好,不过没有大碍。”钟言低头看看,当真不拿自己受伤当回事,疼痛忍忍就过了。只是他能忍这个疼却忍不了饥饿,脏呼呼的脸蛋冒着对食物的渴求。他再次看向刚才的小巷:“大和尚,那边有人……”
“不成。”清游不带犹豫地拒绝,“你这个伤,到底怎么救治?”
“不必救治,到了时候它自己就好了。”钟言毫不在意,甩开清游的大手就要往小巷子里面走。地上是泥巴路,泥泞没过了他的脚踝,细瘦的小腿又是血又是土。走着走着实在是太疼了,外加总是往下流血不好看,钟言弯腰捡起一块泥巴,小心翼翼地糊在大腿内侧的伤口上。
这样一糊,伤口的血止住了。
“嘶……这样就好了。”钟言抬起头来,脏手往衣服上抹了抹。可只是止住血了还不够,血腥味根本无法掩盖,外加这伤不是寻常伤口,血腥浓重且臭,马上就有蝇子飞了过来,绕着钟言的腿转。
钟言却左右看了看:“我好饿,这边有没有可吃的……”
清游手中的佛珠串越攥越紧,每一颗赤红色的珠子都在承受压力,彼此挤压,仿佛不堪重负。几次叹气之后清游转过了身,罢了,人鬼殊途,这本就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更何况已是僧,他是鬼,清规戒律条条框框,互不相干。
于是他抬起脚,往前走了两三步。
咕叽,咕叽。这回肚饿的响声叫得
更欢(),好似一个人正在承受万年饥荒。清游定住脚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重新转起了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僧鬼实在太过悬殊。
“饿,好饿……”身后那微弱的声音持续响起。
清游最终还是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小饿鬼正在地上挖东西吃,黑乎乎的一团脏东西正要往嘴里塞。
一炷香之后,站在商铺的门槛儿外头,钟言打死都不要进去。“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说带我吃饭吗?我不要去这里。”
“你穿成这样怎么吃饭?”清游反问。
“我是肚子饿,又不是身上冷,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还是说,这衣料铺子的掌柜是个罪恶之人,可以让我饱腹?”钟言昂着小脸蛋问,好奇怪,穿成这样怎么就不能吃饭了,动动嘴巴而已。
清游看了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既然你在人间行走就要学会人间的规矩,穿得好些才不会吓到别人。那些恶人也就罢了,万一走在你身边的是好人,岂不是伤及无辜?“
“我不知道什么无不无辜,好人又不会死于我手下,他们怎么就被吓到了……”钟言还是捋不清楚,“我好饿,好想吃东西。”
清游实在没了法子,只能哄骗:“好,你先进去挑一件合身的衣裳,我再带你去找吃的。”
钟言并不相信,他没有那么好骗,否则早就被人骗走杀掉了。他找了个地方抱膝蹲下,非常不起眼,亲眼看着大和尚进了铺子。这人真的好奇怪,在山上的时候轰自己下来,跟着他下来了,又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果然人心难测,真是不懂。
可难测归难测,恶人的人心可以吃啊。钟言忍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睛时刻不停地搜索。没多会儿,大和尚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他走到自己面前,钟言抬头,这人高高大大,一下就将傍晚的夕阳遮住。
“你跟我来。”清游这时说,“我带你去找点吃食。”
“哦。”钟言这才起身跟上,一听有饭可吃就顾不上伤口。可是走着走着他又觉着不对,怎么越走还越热闹了呢?
“这是哪里啊?大和尚,大和尚。”钟言连忙拉住他的腰带,“我可是鬼啊,我不能去人太多的地方……”
“无碍。”清游并未理会,径直走到了一家门户正前,将手里的请帖交给了门前小厮。小厮捧着帖子跑进院里,紧接着又拎着灯笼跑了出来,嘴里含着:“贵客!贵客!”
乌泱泱出来许多人,其中一位年长者要带清游进去:“大师辛苦,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这倒是没什么,我本就是为小公子祈福诵经而来。只是……”清游顿了顿,“能否再多带一人?”
天已经黑了,不点灯的地方完全看不清楚,钟言躲在大和尚的身后,等灯笼的火光一靠近他便再躲。小厮看来看去都没看清楚,但依稀能看出这是个小乞丐。这样的人他们平日里肯定不会放进去,还没有三道门外的小厮穿得好,可高僧已经开口,他们不能不让。
就这样,清游带着一个鬼进了秦府,说不忐忑那是不可能
()的。院内女眷众多,他虽是僧人可也要避嫌,安排在最南边的厢房住下。屋里收拾得很是干净,哪怕是平日里没人住的客房都比寻常人家要好,清游又问了沐浴熏香的地方,这才让小厮们退下。
而钟言一进屋就躲到了柜子里,好半天都没人来找。等到他在里面睡着才感觉到柜门已开,自己被晃悠悠地抱了出来,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满口“阿弥陀佛”的佛子。
“去吃人吗?”钟言忍不住问。
“不去。”清游回答。
“那我们去哪里?”钟言气得直噘嘴。
“先去沐浴熏香,然后听我讲佛。”清游一板一眼地回答。钟言听完就想立刻跑掉,没得吃还要听念经,世上哪有自己这样惨的鬼啊。可惜他力气不够,道行也不够,在佛子的手里就像一只可以随意揉捏的小虫子,怎么拳打脚踢都没有用。
他被抱到了浴房,里头早就烧好了一盆水,旁边点着三支沉香。
“什么味?是沉香不是?这个比寺里的好闻。”钟言好奇地闻闻。
“是沉香,只不过寺里烧香多用檀香,所以并不常见。”清游将他放进自己刚刚烧好的热水中,血腥伤口原本被泥土封住,这下全部融化开来,不仅将透明的热水变成了泥水,血味还卷土重来,无法忽视。钟言觉着疼,抬腿又要跑,可是清游按住他不让动,将盆子下面的暗门打开,血水泥水哗啦啦地流走,然后关好,又从旁边的盆里往这边倒热水。
如此反复几次,钟言身上的泥巴终于冲干净了,衣服也在水中泡烂,可见已经穿着太久。没了遮挡,钟言捂住残缺的下面,蹲在盆里不肯起来,龇着牙,非常凶狠地瞪着面前:“臭和尚,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都臭了。”清游目不斜视地倒着水。
“臭不臭关你什么事?”钟言的头发也在水中散开,如墨色小伞。一方温热的湿润手巾盖在了他的脸上,左右旋转着为他擦脸。原本他是想张嘴咬他一口,可是……这洗脸擦脸的滋味,还挺好的。
两三次后,钟言的小脸就被完全擦净,露出了本来面貌。
清游最后帮他擦了一下面颊,忽然怔愣,随后马上又去干别的。而钟言无事可做,缩着肩膀,时而发呆时而琢磨,然后悄悄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真的臭了啊?没有吧?钟言又闻了闻,反正他是闻不出来,一定是清游撒谎。
这一洗就洗了半个时辰,洗到钟言看着铜镜里的人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何曾这般干净过啊?还有熏过沉香的气味。这时,秦家的小厮送来了斋菜,清游出去请他们放在屋里便可,然后又回来了,将新买的衣裳给了他。
“给我的?”钟言有些诧异。
“我佛慈悲,总不能见你衣不裹体。”清游说完便离开了浴房,将钟言留下。钟言拎着新衣裳左看右看,最后欢欣鼓舞地穿上,又套上了鞋袜。这样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倒是有几分熟悉了,就仿佛很久之前自己也穿过好衣裳,还有人帮自己梳头发。
穿好之
后,钟言悄悄地走回隔壁房间,只见那和尚正在喝白米粥。桌上还有两盘小菜,但都是索然无味的青菜之类,让人胃口缺缺。
他到清游旁边蛊惑:“大和尚,你吃过肉吗?”
“酒肉如色,乃是我们出家之人不能沾染之物。”清游看了看他,衣裳好像大了些。也可能不大,是他太瘦。
“我包袱里有一些止血散,你先用上。”清游又指了下旁边的桌椅。钟言哼了一鼻子,先过去上药,勉勉强强止住了血。眼前的红蜡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又给他吓了一跳。
“咱们到这里干什么?有恶人吗?”钟言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吃饱了,我还饿着呢。”
“到这里是给满月孩儿诵经祈福。”清游不怕告诉他,“是个小孩儿,你不要吓着他。”
“满月就祈福……满月有什么了不得的。”钟言不屑一顾。
清游看向窗外,天黑之后小孩儿就不能见外人了,怕撞见不好的。“因为‘满月死’之症。”
“什么?”钟言好奇地凑过去,坐在他的旁边,一瞬不像个鬼了倒像是个小学徒。
“婴孩落地后不一定成活,第一重病便是‘满月死’。谁也不知这病怎么来的,也有人说是娘胎里带,若是染上了必定活不过满月,这是婴孩的第一次鬼门关,故而要过满月宴来庆祝。”清游细细讲明,“只是我不精通医术,无法探究这病。”
“那必定是娘胎毒!”钟言假模假式地断定,“看来这秦家的小公子命数不错,已经闯过满月。”
“但愿吧,这孩子可是极为珍贵,他爹娘数次上山求佛,虔诚无比。”清游放下碗筷,看向旁边,“倒是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家里还有别人么?爹娘呢?”
“我……我……”钟言恍惚了,从哪里来?家人?爹娘?他想不起来但隐约又觉着有,影影绰绰在脑海中像个人影儿。只是不等他回答,几个提灯笼的小厮冲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大师,不好了,大师不好了!”
钟言再次躲到清游的身后,糟糕,他们不会发现屋里进鬼了吧?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清游马上站了起来。
“小公子的奶妈妈……她,她死了!小公子不见了!夫人哭晕过去,老爷请您往前头去一趟!”那小厮急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