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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月光下。
不良人馆舍前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徐不疾。
苏午听得那阵脚步声正往后院走近,便也停下了脚步,背着手等候那穿过前院而来的不速之客。
季行舟看了看静立院中的苏午,转而步入廊下,盘腿席地而坐。
那穿越馆舍前院、中院徐徐而至的来者,在季大师于廊下盘坐之时,亦终于走出中院那片建筑被月光映照出的巨大阴影。身材高大、披着一身玄色道袍的钟离权自阴影中显出真容。
他在苏午三步之外站定,向苏午稽首行礼:“终南山道士钟离权,见过道友。贫道稽首了。”
苏午躬身稽首还礼,看着那高大道士,面有笑意:“汉道士钟离之名,天下人尽皆知。但我与道友实素未谋面。
不知道友今下突然而来,是为何事?”
“今圣人为镇天下之诡,立‘玄门榜’,欲自榜上选拔人才,设立玄门,以‘玄门都领袖’统制天下法脉。
此汇集群力以制诡之策,实是上上之策。
而今,不论是天下显宗佛道二门,亦或是民间隐教巫傩端公都竞相于榜上留名,勇于攀登更高名次。
玄门榜上名次争夺,已至如火如荼之时,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出手,造就一时盛况,今能登临‘玄门榜首’者,自是天下公认的‘玄门都领袖’。”钟离权目视苏午,开声言语,话语之间无有任何遮掩,道明自己此行来意,“不过,如今玄门榜前十之列,争夺名次之战却渐变得少了。
榜上前十,而今犹如一潭死水。
贫道今至此间,首先是欲与道友斗法一场,为这玄门榜上前十之列,注入一股活水,以作抛砖引玉。
至今除却一直空置的‘玄门榜首’之外,道友与法相宗慧沼、茅山道含光子跻身三甲。道友与含光子斗法以后,虽天下传言称含光子一招即挫败了道友,但至今道门二十四宗尽对道友俯首帖耳。
而慧沼履足华山之后,天下僧侣以道友为尊——
此种种迹象,无不说明,道友看似居于‘玄门三甲’之末,但却是实至名归的‘玄门第一’——玄门都领袖大位,乃为治天下诡而设,此般尊位落在谁的头上,谁便须于天下间推行镇诡诸策,乃至‘致天下无诡’。
道友可有此心,治天下诡?
纵然千难万险,亦不改此心?”
苏午笑道:“日月可昭。”
钟离权闻言深深地看了苏午一眼,点头道:“依道友种种作为来看,道友所言,贫道深信。
贫道自汉时住世至今,所谓浮名功利实已不放在眼中。
今能令我动心者,第一即‘天下无诡’大治之世来临,第二则是‘望见前路’——贫道在道友身上,看到了实现其一的可能。
现下便需与道友交手,试看能否借道友望见我之‘前路’?
道友,请。”
“请。”
深院之中,两道身影再次相互稽首行礼,而后徐徐拉开各自之间的距离。钟离权抽出背后法剑,黄铜法剑被他随手一抹,竟在倏忽之间生出翠绿枝条,枝条抽张,瞬息化作一道周行于天穹之中的青龙。
钟离权手掐指决,向对面毫无动静的苏午说道:“贫道早年修持符箓道法,归隐终南山后,熔炼一身符箓,摄其菁英,摒其邪佞,以一口‘金丹火候’,炼造‘太乙刀圭’。
至此后又不知有多少载,得轩辕黄帝血脉,太乙刀圭化成‘太一刀圭’,一字之差,实是苦海此岸之分别。
而今渡河之日日趋临近,贫道修行并无寸进。
请道友为贫道探看,贫道这一颗‘太一刀圭’火候如何?可曾剥脱万般杂芜,成就一点真阳?”
他说话之间,那于苍穹盘旋的木枝青龙头颅之中,陡然涌起激烈火光,熊熊火光在这瞬息之间将整道青龙点燃成火龙,火龙口衔金丹-‘太一刀圭’,向着苏午骤然疾冲而下!
如太阳坠落!
那轰烈火光,在这瞬间就将整个不良人馆舍映作一片金红!
四下建筑之间,似乎遍处火焰缭绕,岩浆焰流撕开大地,随处奔腾——但置身于局外的季行舟虽能见到那洪烈火光,自身却并不受这火光影响,未在熊烈火焰之下,受到分毫损伤!
此般‘太一刀圭’金丹火候,实自性中而起。
道非道,火亦非火!
火龙口衔金丹尚未抵近苏午之身,苏午性中便有缕缕火焰飘摇,那些火光从他周身各处涌出,烧炼着他的心意与肉壳!
此谓‘无名火起’!
置身于这无根无由之火烧炼之下,苏午神色依旧平静,他看着对面形影渐作一道火光的钟离权,也开口道:“我亦曾受炎黄眷顾,获得一道轩辕黄帝血脉、一滴中黄太乙真血。
亦曾借祖宗强援,炼就一口‘万劫金丹’。
而这诸般修行,如今皆与我意我身统合为一——道友不必为我讲说道法根由,演示修行根底,你我既是斗法,便将心念尽付于胜负之上,摒其诸般顾虑即可。”
他话音落地。
在他周身熊熊燃烧,烧炼着他的心意与肉壳的无名之火,忽然纷纷熄灭,伴随着那熊熊火焰的暗灭,天顶俯冲而下的衔丹火龙身形猛地一滞,紧跟着——无边玄黄薪火从他身上奔涌而出,聚集作一道掌印,一掌抽打在那衔金丹火龙身形之上——
轰隆!
苍穹猛地颤了三颤!
口衔金丹的火龙被这一掌抽打得粉身碎骨!
那颗金丹-太一刀圭被骤然膨胀作泼天大火的钟离权身影包裹住,钟离权那膨胀作泼天大火的身影之中,传出轻声低语:“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低语声中,泼天火光映发之下,那幽昧深远、无形无色、不可查见的‘道’被映照成了有形的轨迹!
天理如重重轮盘相互嵌套,排列于天地虚空内外。
而那相互推转,运转不休的重重天理轮盘间隙里,‘道’的轨迹化作了涓涓细流,又一时作缕缕火光,汇入钟离权的‘火形玄玄道身’之中——这道玄玄道身陡然间似变作了一道门户,一些诡异莫名的气韵从门户之中涌动而出,以至这火形玄玄道身,骤然变成一道长着数百条手臂,却只有独足独眼的‘法相’!
数百条手臂牵连着玄而又玄的道之轨迹,令道之轨迹反而推动天理运转,于这瞬间在天穹中勾召出了数十轮大日——
数十轮大日一齐轰向苏午的身形!
苏午仰头看向这骤然倾落而来的数十轮大日,每一轮大日之中,俱不曾有火焰聚集、热力迸发,而是交转着某种诡奇的道韵,这些变化万端、奇诡无比的道韵一刹那临于苏午头顶,便自身每一种修行皆与那奇诡道韵相连——那般奇诡道韵,忽恍之间似乎交织成了一张大网!
而苏午正身陷网中!
百臂独足的玄玄道身法相中央门户内,正禁锢着苏午的身躯!
一条条手臂在此刹尽向道身法相中央门户抟转,作‘抱球’之态,以中央门户中的‘苏午’为球中之物——
玄玄道身以‘抱球式’起手,立刻就有三昧真火自上而下坠,太阴真水自下而往上升,水火交泰于门户之中,要将门中‘苏午’炼作一颗金丹!
——
青黑阴影倾覆四下,令四下一切俱显得朦胧模糊,不再真切。
王充、高渺置身于这太宗庇荫之下,看着钟离权口吞‘太一金丹’,显化百臂独足的道身法相,将那苏午囚于掌中,以水火同炼,二者面上皆有讶然之色,对当下这场斗法的看法则截然不同。
王充皱眉道:“张午只以一招就逼得钟离权显出‘玄玄道身法相’来应对,钟离权落败之时已近。
圣人今下还未有旨意传来?”
高渺不经意地看了身后一眼,像是在等待来使传来圣人诏旨,他的目光在身后青衣小吏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刹那,口中道:“汉道士的玄玄道身已然困住张午,而今分明是张午身临险境。
传闻此‘玄玄道身’,蕴有‘太上大道君’的‘太上大象灵宝’,所谓‘灵宝’,在天即灵,在地为宝,而道生万物,万物存身天地之间,此‘太上大象灵宝’,实指‘万物根种之道’。
今下汉道士玄玄道身法相禁锢住那张午的身躯,正说明张午的‘根源本因之灵宝’,已被钟离权的玄玄之道包容掌握住了——他连自身修行根源本因都被拿捏,想来此下就要到胜负将分的时候!”
高渺在‘胜负将分’四字之上加重了语气。
他并未直称张午、钟离权哪一方会获胜,但话中之意隐隐偏向钟离权这一方。
王充掌玄甲军,高渺乃宗正寺卿,二者皆有种种修行在身,他们虽不非此岸上的人,但俱能接触到种种修行秘闻,对于存身至今的钟离权之种种修行,显然甚为清楚。
然而对于不良帅张午,他们的了解便又未免太少——二者方才停住话语之声,那临于不良人馆舍上空的玄玄道身法相中央门户之中,‘张午’自身陡生变化——
苏午感应着自身血肉心灵、种种修行,皆牵连上了那奇诡莫名道韵交织形成的大网,他又有一种感觉,好似自身一切种种,其实本就与那奇诡道韵之网牵连着,自身骨血修行根源,似能于一根根网络尽头找到答案——此般奇异感觉,令苏午蓦然想起了另一个隐秘存在——元皇。
季行舟久修元皇道法,曾向苏午提出过自己的观点,即天地万物皆有所宗,小到人体内一滴血液,大至一座巍巍高山,皆有其最源头,有其宗长,而这位诸天万灵万物的宗长,他称之为‘元皇’!
如今苏午自身一切种种,皆与钟离权以玄玄道身演化而来的奇诡道韵紧密牵连,顺着这奇诡道韵尽可寻得其之所宗——这奇诡道韵的尽头,莫非就是所谓‘元皇’?
他心念微动,并不抗御这奇诡道韵缠绕自身,更不在意玄玄道身勾召三昧真火、太阴真水炼烧自身,只是以自身一缕气韵,循着那奇诡道韵交织而成的无形网络,去向这张无形大网的源头游曳而去!
性意一息万千转!
仿似无边无际的奇诡道韵之网,却在此刹那间被苏午心意漫淹过——
在这奇诡网罗之外,苏午看到无数天理神韵相互交织缠绕,覆盖在一颗‘鸡卵’之上,化成了那颗‘鸡卵’表面类似脸谱一般的图案。
那颗‘鸡卵’落于渺渺无余之天中。
苏午感应着那‘渺渺无余之天’中流转的气韵,一刹那确认——此处即是‘天根’扎根的那片虚无之天!
而这颗表面有天理神韵交织形成的脸谱图案的‘鸡卵’,苏午亦在初次将季行舟带出‘元皇庙’之时见到过!
这颗形似鸡卵的物什,莫非就是‘元皇’本身?!
他一念及此,在这刹那陡然‘看到’——那颗‘鸡卵’表面覆盖的无数天理神韵,实则是无数道幽深的裂缝。
‘鸡卵’内部的蛋液早已顺着无数天理神韵划刻的裂缝,流失了个干净,不知所踪。
但这卵壳却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天理神韵裂缝之下,卵壳之中,隐有另一种深彻、本源的诡韵流转而出,浸润了那无数天理神韵——
那般诡韵,大象无形。
正因它无形无色无质,所以哪怕是浸润了那无数天理神韵,亦可以使无数天理神韵保持原貌。
只不过,今下这些被大象无形之诡韵浸润的天理神韵,纵看起来是原本模样,又是否真是本初模样?!
在苏午感应到这大象无形的诡韵之时,他便看到了卵壳的内部。
卵壳内。
似有形,似无形,似存在,似从未存在,似真实,似虚幻,似将身影遍及诸千,似诸千世界之间全无影迹的一种‘韵致’存留于卵壳之内,苏午看到这般‘韵致’的刹那,脑海中就油然浮现出了‘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