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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两个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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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双肠嘞,刚出锅的羊双肠,汤浓挂碗,热乎鲜香的羊双肠!”
    “四味菜嘞!丸子、面筋、酥油肉,锅盔要多少加多少,带劲得很嘞!”
    “油墩子出锅喽!又香又脆嘞油墩子,刚炸好嘞油墩子!”
    汴京城的晚秋,已失了秋老虎的威力,阳光软绵绵地落在巍峨高耸的门楼上,微微照亮了门上规整硕大的铜钉,还映得城墙青砖缝里攀附的秋草,叶梢片片泛红。
    城门跟前小摊儿一个接一个,小贩们穿着破棉袄破棉鞋,双手交叠缩进袖筒里,扯起嗓子连吆喝带唱,声音高亢嘹亮,周遭热闹得如同鼎沸的水。
    大宋与辽金接壤,商贸往来多年,胡服仍十分流行。郗飞景身边只领了两个亲兵,卸了甲胄,身着窄袖皮毛大翻领宝相花锦袍,头戴鹿皮胡帽,悠哉哉站在门楼下吃羊肉烧饼。
    他在边关多年,肤色早已变得铜黄粗糙,愈发像那等来往边关州府与辽人做买卖的马商。
    烙羊肉烧饼的摊主压根没觉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忙于烙饼的间隙,忍不住多瞥了一眼这商贾身后俩小山般的大个子随从,在心里直嘀咕:这官人的仆从也不知那儿寻来的,生得跟那煤窑里炼出来的两块黑炭似的,怪怕人嘞!
    郗飞景啃完两只烧饼,满足地拍了拍手里的饼,让亲兵会了账,才慢慢踱步往玉津园走去。
    他一路与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擦肩而过,商贾赶着骡马、骆驼,扶着牲畜背上垒得高高的货物,高声嚷着借道,从他身边艰难挤过。
    空气里什么味儿都有,牛马的粪便、扬起的尘土,还掺和着门楼下一阵阵飘来的食物香气,混出了一种嘈杂喧嚣的怪味,但却令人莫名亲切。
    他也不知多少年没吃南熏门外的羊肉烧饼了,今年难得回来一趟,也算饱了口福。
    因是奉密诏回京,不得声张,郗长景连家都暂时不得回,带着自己的人马安顿在一家客店。但他出城时还是忍不住站在那热气腾腾的炉子旁,买了几个饼,与身边亲兵同享。
    想起幽州城外大雪中的肃杀荒寂,再对照京城繁华,颇有种恍惚隔世之感。
    刚走没两步,郗长景便瞥见个熟悉的身影,那高大健硕的背影哪怕穿着最不起眼的褐色长袍混在一堆买清炖羊肉汤的人堆里,也让郗长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眯了眯眼,给亲兵使了个眼色,便借住人流的遮掩,从旁悄然摸了上去。
    两个黑炭亲兵也行走无声,默契地掩护配合自家将军胡闹。
    郗长景只差一步,鬼魅般探出的手就要摸到那人腰间挂的钱袋。谁知,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垂落在身侧的手瞬间扭转,像只大铁钳,作势要扣住郗长景的手腕。
    幸好郗长景反应也十分迅捷,见势不好,脚下立刻后撤,刹那间,身影已如风般退到三步远。
    那人手抓了个空,淡淡地转过身来:“三郎,你怎还是这样爱偷鸡摸狗。”
    郗长景偷袭失败也不害臊,像个狐狸似的眯眼笑:“岳二,好久不见了,你耳朵还是这么灵。”
    岳腾面色平静地指了指身前那摊主那口清炖吊子汤锅,这摊主手艺不错,竟将一锅肉骨汤炖得香而不油,清亮能照人影,郗长景这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了,失策失策。
    他笑意更深:“岳二喝完了么?同去玉津园?”
    “走吧。”岳腾没带亲兵,数出二十个铜板,放在那摊前,独自一人与郗长景并肩而行。
    两人多年不见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还是长景先怀念地开口:“你我可有四年没见了?”
    岳腾目视前方,半晌,才开口:“两年。前年一起到漠北演武,隔着你那花里胡哨的中军大纛,遥遥瞅了你一眼,没看清,就瞧着好似有个不正经的人歪在旗下的大师椅上,那应当是你吧?”
    “你还好意思提?不是你一箭把我射下马,害得我老腰闪着了!我坐着能不歪吗?”
    郗长景提起就来气。
    幽州、兖州每隔几年都会合作演武,两军对垒,只要冲垮对方中军,夺了对方纛旗便算?。
    郗长景是个天生的偏门将军,满肚子花花肠子,压根不想好好跟岳腾正面对抗,他读兵书时便最喜欢西汉名将卫青与霍去病的闪电战术。但每个用兵者个性与气质不同,同样的战术,落到他身上,又生出些猥-琐的气质来。
    岳鹏评价郗长景,认为他那长距离绕背迂回,神出鬼没的打法,其实不为别的,就单纯是以气死敌手为目的,所以常人时常无法参透他莫名其妙的战术。
    用俗话说,郗长便是那等能窗户偏不走门的欠登儿。他打出名气的第一场打仗,便是当老将军的偏军,深-入草原,搞奔袭绕背偷袭,做那根折磨敌人援军的搅屎棍。
    郗老将军只让他牵制辽国北府旗下的契丹部族军,为中军争取时间,其余没多交代什么。结果他溜猴似的反复横跳,一会儿烧粮草,一会儿半渡而击,一会儿佯攻,一会儿夜袭,撩了就跑。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写了封耀武扬威、阴阳怪气的信,用特意抄录了十几份,箭射入对方阵中。
    生生气得那学过汉话的右贤王耶律易旧伤复发,一命呜呼。
    郗老将军擅守,又为人正直,生了个这样奸猾不走正道的儿子,时常哀叹前头两个儿夭折得早,日后郗家交到这小子手里,怕是要完了。
    郗长景偷袭也不是派人偷袭,他是个屁股长草闲不住的,每回都亲自去偷。
    那次与岳腾演武也是如此,他把中军扔给副将,便兴冲冲带一队人马去偷袭,没想到岳腾太了解他了,早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
    郗长景身陷重围,但还是不肯认输,演武用的都是不上箭头的箭与不开刃的刀,但双方肉搏打起来并不相让,也疼啊!
    他后来与自己两个黑凛凛高塔一般的亲兵努力杀出重围,他吃了亏还不甘心,暗搓搓迎风放了一把火,想趁乱冲破岳腾的中军。
    结果岳腾不慌不忙,站起来,抬手三箭齐发,在百步之外,还隔着浓烟,两箭命中他的座下战马。
    无箭头的秃箭杆都扎进马腿两寸,惊得战马昂首嘶鸣,一下便给他甩下来了。
    他腰咔嚓一声就闪了。
    郗长景丢脸丢到人家家门口,被亲兵抬着,赶紧趁烟大混乱灰溜溜逃了。但他也没罢休,夜里又弄了场偷袭,把岳腾殿后的后军端了,抢了他们十几车假粮草车。
    所以岳腾才会总骂他偷鸡摸狗。
    郗长景对这评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毕竟岳腾是他敬佩的人。
    岳腾与出身武将家族的郗长景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农户之子,二十岁前还在种地放牛,二十一岁与长兄一起投军,从冲锋陷阵的小兵一路杀到将军之位。
    先帝时期,大宋还兵弱于辽金,边关时时有战事,败多胜少,最惨的时候,还险丢了两个州。
    岳腾当时只是副将,他的上峰仲将军已战死沙场,他临危授命,先收找仲帅的溃兵,退到兖州休整了三日,又写信跟郗长景借了一万幽州兵、十万石粮草,做了充足的准备,便开始反击。
    最后,以少胜多连破三城,不仅收复失地,还一举打过长城,剑指金国襄州六郡。
    那时岳腾不过二十八岁。
    岳家军从此长守兖州,只要岳家旗帜还在城头飘扬,金人甚至再不敢南下牧马,就算饿急了也只敢狗狗祟祟过来吃一点草,又赶忙趁守城将士发现前溜走。
    岳腾因出身贫家,无法忍受金人的马偷吃宋人的草,他后来连襄州都快打下来了。
    结果后院着火了!
    岳腾夺襄州的捷报传回京时,京城一片混乱。先帝当时已病重昏迷,晋王为夺东宫之位,联合暗中支持他的几大世家,发动宫变囚禁了还是太子的赵伯昀于南苑,还囚了太后于宝慈宫。
    官家当时年仅十八岁,命亲信太监梁迁掘狗洞爬出去,冒死联络东宫逃脱在外未被抓捕的属官,以东宫忠臣义士前赴后继的人命堆砌才成功送出虎符和两道太子谕旨。
    第一道,官家先调郗老将军与郗长景布置重兵守燕云十六州,对抗探知汴京生变想趁火打劫的辽金两国,让他们以保家卫国为先。
    第二道,他才命岳腾率军回京驰援。
    晋王当时已手握十万禁军,但当一面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岳字大旗奔雷一般出现在汴京城下,他还是怕了。不仅他怕了,甚至还有禁军见岳字旗便临阵倒戈了。晋王派人贿赂岳腾,又派人与他谈和,结果怎么利诱都不成,晋王恼羞成怒,便挟
    持了岳腾的长兄上了城头,逼迫其就范。
    岳腾老父母已去世,只剩这个与他一同上战场,数次于危难中救他的兄长至亲。岳大也是在战场上断了双臂,才奉命调回京城医治修养的。
    岳大不愿弟弟为难,引颈撞刀而死。
    之后,岳腾凭借手里的铁军,生生打穿汴京九个城门,拎着血淋淋的长枪,陪官家登临大宝。
    官家本欲封他为忠武王,他辞了不受,直白地对官家说他的性子太鲁直,不适宜留在汴京为官,他只愿以身为长城,为大宋死守边疆。
    他想回兖州去,官家只好重重犒赏岳家军,再授他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职??毕竟当时官家长子尚在襁褓,这个少保自然是虚职了。
    郗长景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三岁便能读兵书,十岁便上马在老将军身边历练。他自小便是被长辈们轮番硬塞兵书兵法填鸭一般养起来的,可是他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不如野生野长起来的岳腾。
    他这辈子没打心眼佩服过谁。
    唯独岳腾,不得不服。
    尤其岳腾不仅比他年轻得多,还生气宇轩昂,那剑眉虎眼,一身刚正不阿的气度.......,比他长得略好看一分。
    岳腾治军也如其人,以严法治军,手下的岳家军令行禁止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他与岳家军如大宋一面最坚实的城墙盾牌,战法大开大合,却又灵活多变。
    与郗长景擅长闪电偷袭不同,辽金败在长景手上,会不甘,会跳脚,会气得发疯,会想伺机报复。但对上山峦一般的岳腾与岳家军,辽金上下都达成了惊人一致:别惹他,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他是大宋一把势不可挡的重剑,杀得辽金一见这旗就军心动摇、心肝胆颤、撒丫子往回跑。
    郗长景回忆完往事,心里又愤愤不平了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岳腾:“粮草就算了,你当初求援时跟我借的一万幽州兵,到底什么时候还?”
    岳腾装傻:“那是郗老将军送我的,不是借的。”
    “胡说八道!你借兵的信我都还留着!”
    “下次,下次还。”岳腾含含糊糊。
    兵的事,怎么能叫借呢?
    “你看看,你看看!官家总说你性子直,我太狡猾,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如今正该去他面前分辨分辨,我此身从此就分明了!”
    “郗三郎,你多大年纪了,还去官家面前撒娇?不曾断奶乎?”岳腾一脸正气,面不改色地气人,还默默加快了脚步。
    郗长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岳二!休走!”
    岳腾不应,脚下倒腾得更快了。
    两人追追打打到了玉津园,正好遇到梁迁领着一市井打扮的小娘子并两个随从,便纷纷收敛了身上脾气,都带着尊敬对梁迁行了抱拳礼,问候道:“梁大,多年不见了!身子骨可还硬朗?”
    当初若没有梁迁发动宫中太监里应外合,偷掘狗洞为官家送信,如今只怕龙椅上坐着的便是奸臣贼子了。梁迁又是先帝留给官家的老人了,侍奉了两代君主,忠心耿耿,值得一个平礼。
    梁迁连忙避开,又深深躬下身子,叉手道:“不敢当两位将军的礼。官家被一些杂事耽搁了,两位将军先进园子饮茶,一会儿便开宴。”
    之后便领着那小娘子与随从先避退一边,拱手请长景与岳腾先行:“两位将军请。”
    郗长景与岳腾点点头,又对视一眼,心里对官家临时叫他们回来的原因,其实都有了些猜测,便依言抬步入内。
    二人刚往里走,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车一个急停,刹到玉津园门口。
    一个方脸少年的脑袋探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子,对着他二人激动得挥手,语气十分亲近:“岳将军!小郗将军!留步!等等本王!”
    沈渺本来拉着紧张浑身冷汗的唐二和福兴乖乖躲在角落里,结果突然听见这两声称呼,她耳朵便不由一动:郗?难道是谢家大娘子的那个?这个姓可不常见,那么巧?
    还有岳将军......她咽了咽唾沫,心跳顿时加快,想抬起头来看一眼,结果就看到梁迁已经弯下腰去了,掀起衣袍就要下跪:“参见鲁王殿下。’
    这小黑胖是鲁王?这个封号......好像是当今官家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兄弟。
    沈渺又吃了一惊,正也要弯膝盖,又听头顶那个刚变声的鸭公嗓鲁王直摆手:“免礼免礼。”
    正好,沈渺闻言弯了弯膝盖就站起来了,顺便悄悄往前头瞄了一眼。
    两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结实的小黑胖子前后错开几步,在内侍的引荐下,正往园子里去了。
    没看到正脸,但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鲁王追着两个将军去了,像小尾巴似的一会儿缠着这个一会儿缠着那个:“岳将军,我可以跟你去兖州打金狗吗?求你了!再不成,小郗将军你收了我吧,我打辽狗也行啊。”
    “殿下,打仗不是儿戏。刀剑无眼,太后娘娘与官家都不会让你去的。”这是苦口婆心的岳腾。
    “殿下,什么叫再不成?难道臣在你心里就是个岳将军的替身?”这是幽怨起来的郗长景。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俩都是国之栋梁,我心目中最好的将军,本王就是想先去兖州看看,再去幽州嘛......”
    “唉,臣不如岳将军,臣知道。“
    “......小郗将军你以后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一张嘴说得话叫本王浑身起鸡皮疙瘩。”
    再之后便听不见了。
    梁迁谨慎地等贵人们都走远,才站直了身子,对若有所思的沈渺、呆若木鸡的唐二、两股战战的福兴道:“娘子,我们也快些进去吧。”
    沈渺直到这时才清晰地知晓自己是要给谁做饭。
    过来路上她还在想也不知这梁内官的是大内哪个贵人身边的内官?要宴客的又是哪个皇亲国戚?
    如今全清楚了,就是那堆猜测的贵人堆里,最不敢猜,还最贵的那个!
    唐二与福兴颤-抖着嗓问沈渺:“娘子,咋办啊,我俩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做御膳啊!“
    他们粗手粗脚的,怎能做御膳呢?
    沈渺心想,她也没做过。
    “你们别怕,一会儿我来掌勺,你们只管像在家里灶房那样帮衬我便是。我想官家请我们来也不是为了吃御膳的,他应当是想吃些不同的。”沈渺冷静了下来,“照常做便是了。”
    唐二和福兴相互搀扶着,见沈渺镇定,那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两人抹了一头虚汗,腿总算不再打摆子,与渺一起进了玉津园的内厨膳房。
    里面已侯着好些内侍厨役了,见梁迁带着他们进来,都躬身行礼。
    梁迁严厉地交代厨役要全听沈渺的吩咐,不许误了官家的要事,又转头对沈渺温和道:“娘子,这便托付给你了。今日匆忙,要劳累你了。”
    “应当的。梁内官放心,我这便开始。”沈渺拿出博带绑起袖子,将头发全都包进头巾里,自己用胰子仔细洗了手,也让福兴和唐二都去狠狠洗一回手,把指甲缝也得抠得一干二净。
    她挑了一把最顺手的刀,翻了翻刀花,按照与梁迁约定好的食单,行云流水地开始做菜了。
    梁迁看沈渺一口气烧起三口锅,冷静地发号施令,忙而不乱,做菜速度极快,手也极稳,便暗自点了点头,交代了等候传菜的内待几句,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玉津园引汴水入园成池沼,又于池中筑浮岛,建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遍植银杏与枫树。这也使得玉津园秋景殊绝,此时正好满园木叶转色,银杏叶黄,枫栌火红,美得如火如荼。
    赵伯昀御驾到时,郗长景和岳腾应付嘎嘎直叫闹着也要去边关的鲁王已身心俱疲,当赵伯的高大黑胖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迈入水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臣弟拜见皇兄!”
    “臣叩见官家!”
    赵伯的摆手让起,笑着入座:“两位将军赶路辛苦了,快坐,无需多礼。阿珩你没胡闹吧?”
    “没有没有。”鲁王赶紧撇清,乖巧地坐在下首,“最近读书,博士们都说臣弟字有长进,能写得大小一致了。”
    X16“......“
    回头给那几个为鲁王讲学的侍讲博士多加些俸禄吧,实在辛苦了。
    梁迁忙上前询问:“陛下,可要开始传膳?”
    赵伯昀点头:“传吧,朕与两位将军边吃边谈。”
    梁迁又忙下去安排了。
    赵伯昀挥手屏退了其他侍奉的宫侍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便微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郗长景:“小郗将军,你有个同胞妹子不是嫁给陈郡谢氏了么,你可知你那妹婿,今儿竟自称有罪,特地宫门求见,前来辞官了。”
    郗长景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个靠脸拐走妹妹的妹婿,至今都还未释怀,那可是他的妹妹!但看在妹妹与外甥的面子上,他又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臣那个妹婿没什么才能,早该辞官了。”
    年轻时他那妹婿便软得好似面团,除了一张脸能看,很听纯钧的话、写得一手好字、文章写得不错,家世清贵、家风严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
    “他这回倒是开窍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谢家旁支背地里占了好些民田,又有不法的奴仆作威作福,是他管家不严,故而求朕严惩。”
    赵伯的畅快大笑,他一直等着看在他动手之前,是否会有世家识相对他彻底服软,本来希望寄托在冯家身上,没想到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是谢家。
    说着,赵伯昀便话锋一转,笑意一收,冷冷将自己的打算透露了出来:他要趁此机会一举打掉士族最后的脊骨,打得他们只能在皇权下苟延残喘,再也直不起腰来!
    之前,父皇还在时,便想着为他削弱士族,日后他登基后便能顺顺当当。但却因太过急切酿出了不少冤案,这或许便是逼迫河东四大豪族:薛秦徐美都选了晋王的缘故。
    他们谋朝篡位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而他登基三年并没有斩尽杀绝,已算仁慈了。
    赵伯的早就打算好了。
    日后对士族抄家没田所得,一分三,一份充盈国库,一份充为军费,最后一份用来凿空西域。
    “之所以将你们叫回来,一是为了让你们举荐几个得用之士卒,随团去西域;二是此事关系到两位将军的亲族,朕自当与你们分说明白。三呢,也是为了让你们回来探望家人,再陪朕好好过个年。”
    赵伯的说着说着又冰雪消融,眉眼带笑。
    “朕要与二位将军一起蹴鞠!”
    岳腾长兄的遗女嫁去了冯家二房,他听官家如此说,却眉头都不动一下,只诚恳直白地道:“官家所言,臣明日便与侄女说明白。”
    郗长景原本心里大惊,但想到妹婿会自请辞官,官家又言他开窍了,只怕对谢家的投诚还算满意,便又松了口气。于是也笑嘻嘻道:“臣倒是省事了,谢家全族皆忠于官家,臣已不必多言了。”
    话说到这儿,宴客的目的也已达到。
    鲁王一边听一边都灌下几杯茶了,赶忙有眼色地插了话:“皇兄,饿了。”
    “菜来了!”梁迁适时地撩开围幔,底下端着漆木托盘的内待已鱼贯而入,他眼尖瞅了一眼,这娘子有些功夫啊,官家与将军谈话也就两刻钟功夫,她竟已做好了三道菜了么?
    第一道是冷盘,龙井虾仁。虾仁经焯熟冰镇,以茶水冰镇,是清爽鲜美的开胃小菜。
    第二道便是炙鸭,是沈记做好了带来的,如今应该在炉子上稍热了热,面饼软和,鸭肉温热。
    第三道菜赵伯的都没留意,他看到鸭便两眼放光,与两位还不知如何食用的边关将军大力推介起来:“两位将军不知,这汴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鸭店,做得一手绝妙好鸭!快尝尝,那鸭店的娘子,手艺卓绝,二位一定没吃过这样美味的炙鸭。”
    岳腾还好,速食汤饼还未传到兖州,他便学着官家的样子包了鸭子放入口中,果然吃得满嘴喷香!他这样不好口腹之欲之人都不禁点头称赞:“的确是好鸭!”
    郗长景却是知晓汴京城有个沈记汤饼铺的,幽州的汤饼作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之后妹妹在信中也常常提起那娘子,说是又聪慧又勤快手艺又好,只是…….……怎么汴京城那么多姓沈的厨娘么?
    怎么又有了个开鸭店的沈娘子?
    他疑惑地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鸭皮香脆油润在他口中咔嚓作响,鸭肉爆汁,混着那酱,那饼、那葱丝,实在是超出他预料的好!果然,能入官家眼的鸭子,一定不是普通的鸭。
    “的确美味。”郗长景一连吃了几个,吃得胡子都湿了,也吃得言语匮乏竞想不出如何形容,心里恍惚道,这位鸭店的沈娘子和那汤饼铺的沈娘子莫不是两姊妹?
    都是一身好手艺啊!
    鲁王早在宫里蹭过他那嗜鸭皇兄买来的烤鸭了,因此面上并不激动,只是包烤鸭熟练又快,一连吃了七八快都没停,十分有经验,不能说话,多说一句便少吃一块,得专心闷头吃烤鸭。
    赵伯昀见郗长景与岳腾都喜欢,也有种遇到知音的满足之感,大手一挥,对梁道:“你去与那沈娘子说,再烤个几只来,给两位将军包上,带回家去!”
    梁迁犯了难,他多次前往沈记购鸭,想多买几只都没有,因此也知道沈渺鸭子不足的烦恼,便老老实实说了:“……..…如此这般,这白鸭子十分不足,沈娘子又不愿用次等的麻鸭,如此下来便只能每日供应二十只,她也想自己买地养鸭,正寻呢,
    又偏生听闻一件惨事,吓得不敢租用官田。”
    于是将郭家的伎俩也说了。
    “混账!”赵伯昀顿时拍案大怒,震得烤鸭都弹起,“好一个郭家,在朕眼皮子底下也敢要这等花招,可恨,朕还以为他们果真向好了,没想到全是蒙骗朕的!”
    郗长景忙停了筷子,安静又乖巧地坐好。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官家,只见官家的黑脸怒得胡须炸起,显得更黑了,可不知为何,眼底却还闪动着些许兴奋,恨不得起身鼓掌叫个好似的。
    这郭家的事儿。
    官家......应该早就知晓了吧?
    岳腾是个纯臣,没有派系,虽然和冯家有姻亲关系,但也从不为冯家说话。因此面色平静,继续默默卷烤鸭吃,还瞥了眼梁迁,心里也在想,梁大?这为官家搭台唱戏的功夫,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沈渺不知道上头的那些纠葛与风波,因今日是匆忙赶鸭子上架,她只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做饭,一心一意想把这宴席做好??不努力不行啊,这是皇帝啊,她看多了那等影视剧里一言不合便将太医和御厨拖出去斩了的情节,心里还真不敢
    大意,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做这次宴席。
    速度与质量,经过训练是可以兼得的。上辈子在爷爷身边,她便被当过两年炊事兵的爷爷练过速度??三十五分钟,四菜一汤,大锅菜五十人份,是她的最高速度。
    那么急,爷爷还非让她炒糖色。
    不过,她还真炒了。
    爷爷吃一口她的红烧肉,勉强满意,还说:“这有什么的,就算在野外架锅搭灶,也得炒糖色。’
    沈渺便把那时候的功夫全拿出来了??红糟肉、鱼头豆腐汤、香煎走地鸡、孜然扇子骨......做完一身汗地窝在灶台边,这样冷的深秋,她拿个扇炉膛的大蒲扇对着自己直扇风。
    唐二与福兴跟不上锅铲子都抢出火星子的沈渺,早看得目瞪口呆了,之后又被沈渺喊得陀螺般团团转,其他厨役更是如此,连对沈渺好奇说闲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最后一道牛腩煲出锅,内厨膳房里顿时瘫了一大片。
    梁迁匆匆进来时,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软瘫在各个角落,两眼无神,好似一缕缕魂魄正从嘴里升起来似的。
    “沈娘子?”他试探一叫。
    沈渺默默抬起头来,眼神也有些累。
    “官家遣奴婢送来此次操持宴席的金银,还道......”梁也看出渺尽全力了,官家与两位将军都是吃一道便一道,又有鲁王这大胃王,吃到最后一桌子菜几乎分光了,这在寻常宫宴上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他笑出一脸褶子,奉上一个荷包,也传来官家的口谕,“官家说,沈娘子的鸭子会有的,略等几日罢了。”
    这话怎么和九哥儿说得差不离?沈渺听了心里犯嘀咕,但还是双手接过了小荷包,也多多谢了梁迁的好意,等乘车回去后,她才满怀期待地打开荷包。
    之前与梁迁约好的是定银五两,做好后尾银也给五两。但那时她不知道请客的是皇帝啊!
    今日她又使出浑身解做这顿饭,那梁内官看起来很满意,还夸了她好几句,那应当能得些奖赏吧?她满怀期待,带着对皇帝的刻板印象,畅想皇帝怎么可能会小气,一定会多给………………
    她僵住了。
    敞开的荷包里只有一块五两的银饼。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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