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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鸦羽微?,素来平静的眼眸一度情绪暗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腊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纷飞。
弘农程家堡的宅子外,种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压弯,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对着窗口,已经是第七遍了,快亥时,她实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侧,一身茶白的厚袍子,绲边绣着银色竹纹,衬得那张冷白的面孔极其矜贵俊美。
她其实不大敢看他,那双漆黑的眸眼极具穿透力,好似被他看一眼,便无所遁形。
脚边的炭盆火势渐衰,程明显无奈,从一旁铁桶里钳出几块炭火又搁进去,炭盆登时发出呲呲声响,火苗窜起来。
“还要弹?”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却是轻轻抿着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然后点头,
“是,总感觉我弹得不大对味,少了些什么”
“家主,”她忽然偏转过眸,一双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视着他,
“您能弹一段给我听听么?”
方才他只是信手拨了几个音调,就格外好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明明是同样一把琴弦,为何区别这般大,她想听一整段,当然她更想听一整曲,可她不敢说。
她大着胆子起身,让开位置,亭亭立在那儿,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显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弃了一番,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夏芙闻言心里滋生一股绵绵的热浪。
她听人说过,家主极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举世无二的焦尾琴,这样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弹一首她最爱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飘起来。
她立在窗下,低垂着眉眼,按捺住喜悦朝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余光却见他立着一动不动,夏芙视线偷偷往上移,忽然与他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明明白白看着她,好似在问她还踟蹰什么。
夏美眼珠子转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间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脑袋,提着衣摆面颊发烫往床榻去。
害她一时沉迷于弹琴,忘了时辰吧。
这么晚了,他还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见里头被灯火照得通明,脸上登时一热,立即折回去吹灯。
跟在她身后往这边行来的程明显,差点被折返的她撞个正着。
他连忙偏过身,就看着她匆忙吹了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无奈摇摇头。
熄了灯,屋子里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们习惯了黑暗,均轻车熟路上了塌。
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么都掘不尽,一泓又一泓溪流漫盖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脸。
他总是轻而易举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后来回想起她简直无地自容,等他走了许久,她蜷在被褥里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来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闹得晚了些。
练琴练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时往后了。
嬷嬷来催了,夏美方起塌,心里还想着后日的约定,早膳没用多少也没觉出异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没让她去请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还在下雪,她窝在被褥里更不想起来。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来。
这一天可怜见放了晴。
嬷嬷过来照顾她起居时,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门,说是庄田那边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会爽约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当自己着了凉,喝了几口热水温在被褥里,到底是惊动婆母,婆母是稳妥人物,带着府上的大夫来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给她搭脉,她只听见喜脉二字,脑子里一片浆糊。
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天抢地,
“好孩子,咱们总算是怀上了,总算是怀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美怔愣当场。
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搂在怀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迟迟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风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门口,被雪压弯的竹条堵死了他来时的路,从约定好的戌时一直坐到亥时,膝盖都麻了,一贯伺候她的那位老??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会来了。”
滚烫的泪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怀孕,我们不再相见。”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扰家主。”
十九年过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蚕丝一样一点点往她四肢五骸钻,往她心上缠。
夏芙深深闭上了眼。
台上的程明显已试过音。
长公主听闻他要弹琴,已转过身子面朝琴台的方向。
抛开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愫,程明显是音律大家,他当众抚琴,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这样的盛况,她岂能错过?
女官将食案抬着换了个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转身,转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对面的夏美,她和云南王坐着没动。
起调是几个音符,高手与寻常人的区别是,明明是几个很简单的音符,程明显弹起来,音符之间流畅丝滑,曲调仿佛一缕烟从耳畔一滑而过,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弦给勾住。
仅仅是起手,他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来的音律大师封为十大名曲之一,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对彼此暗生情愫,尚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提亲纳采,朝廷一纸征兵的诏书发下来,男子背负行囊奔赴战场,临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诉衷
肠,约定护守终身,只可惜三年过去,传来男子战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儿嫁出去了,又是五年过去,当年莽撞青葱的少年,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回乡,斯人已嫁,当年活脱曼妙的少女,包着一头纱巾抱着一个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间干活。
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显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显。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显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显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显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棚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美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显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显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美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擦,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样,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显行礼致意。
程明显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显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显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美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美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显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显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显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头皱了皱,“朕这里举办宴席,有什么事回头再禀。”
太后见状笑了笑道,“陛下,黄政办事最是稳妥,他逮着这个空档进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悦道,“太后,使臣还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让步。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若是皇帝不依,别怪她当场翻脸。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黄政领着一人进来,先请过安,指着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夺人之妻,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妇,瞥向黄政,已是心如明镜,他严肃道,
“你胡说什么!”
黄政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拎起来,“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就在这一片煌煌灯火中抬起眼,目光无比精准落在云南王身侧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痴迷,
“JL....“
台下的程明显看着程明?那张清瘦的脸,面罩寒霜。
原来东厂的人昨夜悄无声息杀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强行将程明?带回京城,暗卫一路猛追,程明?进宫之时,消息也刚递过来。
太后此举,一在割裂云南王府与陆国公府的联系,二在对付程家。
太后见状轻飘飘地说,
“陛下,让程明?上来认一认,万一认错了,不过是一个误会,无关紧要,万一是事实,也不能坏了人家一段姻缘不是?”
程亦安已气得咬牙切齿,看向对面的夏芙,夏芙脸色倒还算平静,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厢云南王腮帮子直发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礼,
“太后娘娘说的这话,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与臣打小相识,怎么会是别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
“所以,才要认一认嘛,程明?,你尽管上来前,哀家给你做主。
那程明?得了太后指令,慢慢起身,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与美儿分离整整二十余年。
她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程明?眼眶深深泛红,喃喃望着夏芙,
“芙儿,对不住,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将视线移过去,也不知是年岁已久,那张脸模糊得辨认不出旧时痕迹,还是她脑海里早已将这个人给剔除,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程明?对于她来说,陌生得很。
隐约有些许碎片似的画面从脑海闪过,有欢声笑语,有些许甜蜜的瞬间,可如今在她心里,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夏美神色出奇地平静。
眼看他已越过第一阶,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云南王已大马金刀站起,脸上挂着阴沉的笑,摩拳擦掌拦住了程明?的路。
太后见状立即皱眉,“云南王你什么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云南王对太后这番话置若罔闻,而是毫不客气地将程明?给一脚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为云南王的大胆而震惊。
太后面色极其难看,霍然起身,“云南王,你何其嚣张!”“
云南王不疾不徐转过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您贵为国母,难道不懂人伦天常?”他指着夏芙道,
“这世间哪个男人愿意任由别人窥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后一次告诉太后娘娘,吾妻夏岚,出身苗疆,为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自小与我青梅竹马,被我纳为侧妃,我亡妻过世后,遂将她扶正,若是太后不信,大可去云南查,而不是在这里颠倒黑白,插手臣子内帷之事。”
这时,底下的程明?顾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动地往上爬,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没错,她是我的妻子夏美,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芙儿,你看看我,我们相识于苏州茗兰桥,那日下雨,你忘了带伞,我对你一见钟情,欲护送你回府,你却死活不肯,跑进店铺里躲我,你忘了吗?”
程明显深深闭上眼,葛地起身,朝上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寿宴,臣愧疚难当,还请陛下将他交给臣处置,臣这就领他回去,好好教训。”
太后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显现身,听了这话,她老人家忽然弯唇一笑,
“哦对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没记错,你该也是认识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来认一认?“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缩,余光中那道身影已被云南王遮得严严实实,不欲叫任何人窥探。
程亦安听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后行礼,
“娘娘,即使臣妇的母亲活着,也与程明?没有半点瓜葛!我母亲已与他和离。”
这就是程明?最痛恨之处,指着程明昱喝道,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显一手遮天,逼我与亡妻和离……”
不等他说完,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一脚踩在他喉咙,逼得程明?将嗓音咽下去,只见陆棚生抚了抚衣襟,与皇帝道,
“陛下,此人当堂咆哮,是对陛下大不敬,还请陛下处置。”
皇帝正待开口,听得身侧太后喝一声,
“我看谁敢动他!”
太后目色阴沉看着皇帝,
“皇帝,哀家以为,此事牵扯云南王府,算是国事,不可不慎重,必须查清楚。”
“如果云南王妃真的是夏芙,那么她就该回到程家四房,给程明?做媳妇。”
程亦安给气笑了,立即跪在皇帝跟前,
“陛下,皇后娘娘,我母亲与程明?的和离书,尚在府邸,若是太后不信,臣妇这就人送来。”
皇帝还能没看明白么,太后就是故意借程明?搅乱这一缸子水,好叫帝觉焦头烂额,四分五裂,
“太后,今日是朕寿诞,您将一点私事弄得沸沸扬扬,是真的要查云南王府,还是故意跟朕过不去。”
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万民之主,你的臣子受了委屈,被人逼迫和离,你不该管吗?”
这时,程明显一针见血指出道,
“太后娘娘,程明?与夏美的和离书,由其母程家四房老太太亲拟,此事,所有程家族人均可作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老太太遣人纳采请期,和离也是老太太亲自做主,难道以您的意思是,儿子可以违背母亲的话了?“
太后蓦地一震。
“大晋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今日此举,是不是要告诉我们文武大臣,往后所有儿子均可以忤逆父母?”
就这席话把太后堵得无话可说。
程明?还待挣扎反驳,却被陆生一脚摁得死死的。
程亦安看着底下挺拔的男人,松了一口气,与太后道,
“若是太后娘娘还不信,臣妇这就去程家四房请我祖母来作证。”
太后依旧不肯撒手,与皇帝道,“但王府之事,还请皇帝细查。”
夏美闻言突然起身一笑,
“娘娘与陛下不必查了,这就叫你们知道真假。”
皇帝一愣,狐疑地看着她,“王妃何意?”
夏美绕出长案,来到太后跟前台阶下站着,先与皇帝请罪,
“敢问陛下,可否请您容臣妇表演一段杂戏?”
皇帝摸不准她要做什么,却还是点了头,“准。”
随后只见夏芙往手上指环一按,霎时一条极其美艳的小绿蛇从她袖下弹出,在半空扭出极其灵动的舞姿,又朝上方的灯盏缠去。
皇后吓得往女官身上一靠,而太后心脏也险些跳出来。
夏芙轻轻一嘘,小绿蛇立即窜回来藏在她袖下,在场所有人均倒抽一口凉气。
夏芙笑眯眯望着太后,“我出身苗疆,娘娘这下信了吗?”
太后看着她惊疑未定,抿唇不言。
虽说太后闹这一出,很叫皇帝膈应,但皇帝还是敏锐嗅到机会,决定发落太后的爪牙,
“黄政搅乱朕的寿宴,该当死罪,来人,将他拖下去关起来,三日后行刑!”
“至于程明?,交给程公你来处置。”
“臣遵命。”
太后还欲阻止,皇帝已气得离席而去。
他一走,皇后和宁王收拾局面,由宁王领着使臣去隔壁继续宴饮,皇后吩咐女眷们四处转转,晚间观看焰火与花灯。
琼华岛有房舍几十间,亭台阁谢沿池密布,出广寒殿,四处林荫茂密,既是赏景的好去处,也足可纳凉。
云南王却以妻子受惊为由,不参加晚宴了。
他避开人群没走太液桥,反而打算从涉山门,往北出皇城,今日赴宴人极多,即便路上遇到一些女眷,却因着方才夏美展露那一手,女眷们纷纷远远避开,无人敢去打量她的模样。
彼时,正是下午申时,日头正热,夏美身子纤弱,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
云南王将她送至太液池边上一处抱厦歇着。
这里人烟罕至,倒是不怕被打揽。
等了片刻,云南王见程亦安追了过来,放了心,指着夏芙与她道,
“安安,你娘交给你,本王要去料理一桩事。”
程亦安担忧地看着母亲,连忙过来搀住她,“您放心去吧。”
夏芙却是皱着眉问云南王,
“你去做什么?”
云南王没看她,大步往前走,“安安,等你娘够了,你就送她回去,别等我。”
他非扒了程明?的皮不可。
什么混账东西也敢来夏美跟前露面,也不怕寒碜人。
云南王回到广寒殿,寻来一内侍问,“程明显何在?”
门口的内侍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到,指了指太液桥方向,“好像往那边去了。”
云南王把内侍扔开,大步往太液桥方向去,追了一路至崇光殿追到了程明显,程明显果然着人拎着程明?打算离开,云南王及时叫住他,
“程明显,把人交给本王处置。”
程明显料定云南王会来,所以走得并不快。
那程明?见云南王过来,使劲将嘴里被塞的棉团给吐出,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恨道,
“云南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夏岚就是芙儿,云南王,你可知程明显与美儿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你,程明显也觊觎芙儿,想要霸占她,你可别被他这副伪君子的作派给欺骗!”
云南王看了一眼程明显,程明显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他先是上前一脚揣在程明?心窝子里,旋即从内侍手里将人拎过来,狠狠往地上一砸,
“你个混账东西,就凭你这点?性,也配娶阿芙?且不说旁的,阿芙在家里给你守孝,你却在外头风花雪月,你怎么有脸说她是你妻?“
“本王若不好好替阿芙教训你,对不住你今日这番勇气!”
程明?双手被捆住,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他苍白着脸,一身大汗淋漓,还很不服气瞪着云南王,
“你个蠢货,你拿我撒气算什么?你怎么不对付程明显?你问问他,他什么心思,这么多年没娶,是不是惦记着芙儿?”
云南王嫌他嘴碎,一脚踢在他后脑勺,彻底将他踢晕,待耳廓清净了,云南王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内拎着人跟他走,随后笑眯眯扫了程明显一眼,
“程大人,一首《西江月》弹得很不错嘛,称得上动人悱?,可惜我觉得阿美弹得更好,更可惜的是,你听不到。”
程明昱负手而立,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变化,只交待道,“带出皇宫料理。”
“还用你说。”云南王轻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程明显等他远去,立即掉头往涉山门方向迈。
程亦安这厢陪着夏芙在抱坐了好半晌。
“王爷一定是料理程明?去了。
夏芙叹了一声,垂下眸拨弄那串珊瑚串,“他就这个性子。”
程亦安往她腕间瞟了一眼,“娘,您的蛇呢?藏起来了吗?”
夏芙逗她,“怕吗?”
“怕。”程亦安苦着脸。
夏芙抬手要去揉她的小脸蛋,程亦安笑着躲开,坐到对面去了。
夏芙往腕间那条银镶绿松的手环指了指,它藏在里头,我若不放它出来,就没事。”
程亦安还是不敢靠近,朝她吐了吐舌。
就在这时,不远处临水的水阁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听出是程亦乔,立即起身,扶着廊柱往那边探头去,
“二姐!”
原来程亦乔和程亦歆也打算回去,因着日头大,半路在这边歇着,遥遥看到程亦安跟云南王妃在一处,兴许是怕蛇,姐妹俩没过来,只遥遥给夏美屈膝。
“见过王妃。”
亭子里还有其他女眷,也不便过来。
程亦安朝她们挥手,夏芙笑着道,
“你过去打个招呼吧,我就在这略坐坐。”
程亦安也好几日没见两位姐姐,难得程亦款肯出门,必定要去会一会的,
“那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夏芙颔首。
日头西斜,往临水的一面美人靠照来,夏芙便从美人靠移至抱厦当中的桌椅坐着,河面暖风徐徐,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溶溶荡荡,刺眼得很。
周遭太安静了,夏美脑海不禁回荡着那首曲子,连着那道模糊的人影也似在余光里晃。
兴许有些困了,意识略有混沌,恍恍惚惚听到有道声音在唤她,“夏美。
像极了家主的嗓音。
夏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直到那股清冽的气息逼近,她倏忽转过身,对上程明显漆黑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