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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单从未听过这段唱辞,但那歌声实在太美妙,阿单对唱歌的姑娘不免心生神往,他一边背着背篓下山,一边心怀期许的四处张望,想着能在哪个角落一睹歌者的芳容。
然而,直到他快要走出山坳,仍旧没见到一个人影,大山里也不再传来歌声,阿单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否出了幻觉,然而那段唱辞却分明清晰可忆,怎么也不像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一边走一边犹疑,眼看要出山了,山林间忽而又响起那个铜铃般美妙的歌声: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歌声还是那么婉转动听,可是阿单听了唱辞,又环视了四周之后,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这两句唱辞虽然阿单也没听过,但是凭着他的聪颖,已解出多半,那意思大概是这位唱歌的女子已经见到了他,并且觉得他“乐且有仪”(性格开朗而且仪表堂堂),女子似乎对他很中意,因此又唱“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按说阿单被这么夸赞一番,自当开心才是,然而此时的阿单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环顾四周,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自己这一路从山上下来也多有留心,始终未见人迹,可这女子却偏说见到了自己,而且连自己的相貌都看的清楚,这岂不是怪事?
阿单在这一带混迹多年,可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什么人能在自己身边丝毫不被察觉的随意进退呢?这歌声在山谷间飘忽不定,歌者离自己好像很远,可听唱辞又像是离自己很近,歌声又是那么优美,美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从仙境里缓缓流淌而来,正所谓美到极致便成了诡异。
此时日已西斜,原本明亮的山谷已渐渐变得昏黄而幽冥,放在过去,阿单就算深夜过此也不会有丝毫在意,然而现在,阿单的脑海里,那优美的歌声近乎变成了凄美,让四周的松柏、山石都蒙上一层诡异的色彩,不禁让他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然而,这毕竟是个怀揣“英雄梦”的少年,纵使心底发毛,形色却并不慌张,阿单只掂了掂背上的背篓,头也不回的向山外加快脚步……
“娘,我回来了”
阿单擦了擦额头上因一路疾走而冒出的细汗,把背篓卸下放在门口,转身推门进屋,直奔灶台旁,拎起碗在水瓮中舀起一大碗水,仰头一饮而尽。
季黎看着一向吊儿郎当的儿子神色匆匆的模样,不禁停下手里的针线,皱眉问:“单儿,你这是怎么了?”
阿单放下碗,抬手抹一把嘴角洒出的水,转身坐在娘身边,回来家,见到娘,阿单心里就安稳极了。
“娘,我刚在山上遇见一桩怪事!”
季黎将手上的针线活彻底放下,一边抬手用袖口帮阿单擦着额头上新冒出的汗珠,一边笑着问:“怎么怪法?”
“今天在山里采艾草,闲暇时就唱了几句,竟有个姑娘与我对唱”
“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那姑娘听你唱得好,要和你比一比呢?况且,你怎知是与你对唱来着?”
阿单不服气的说:“这山里一向少有人迹,而且我一唱完她就接着唱,可不就是和我对唱?怪就怪在她的唱辞”
“她唱了什么?”听儿子一说,季黎也有些好奇了。
“头一回,唱两句,两句的前一半我都没太听清楚,两句的后一半好像是什么……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不见……”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季黎没等儿子说完便接了后面半句。
“对对,就是这句,娘你怎么知道?”阿单惊奇的问。
季黎微笑着没有回答阿单的问题,反而说:“你听她是不是这样唱的”
说着,季黎轻声哼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阿单更加惊奇,兴奋道:“娘,是不是今天你也进了山里,都听到了?这两句唱辞什么意思?”
季黎摇摇头,笑着说:“傻小子,人家姑娘笑你是个狂妄自大的坏小子,你前面唱了什么?”
阿单嘿嘿笑两声没有回答,岔开话头说:“这还不算怪,就在我回来时,那女子又在唱了,什么……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怪不怪?这山里我最熟悉不过了,从山上到山下,我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她竟然说见到我了,还乐且有仪?听歌声离我至少一里有余,娘,我不会撞见女鬼了吧?”
看着儿子傻头傻脑的样子,季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又轻声哼唱着: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阿单愣愣的看着娘说:“娘怎么全知道?果然今天也在山里么?”
“这些都是成章的唱辞,她只不过原封不动的唱给你听,未必真的看清了你的相貌才这么唱的,何必大惊小怪?”
阿单恍悟的点点头,心里暗自对娘的见识添了几许敬佩。
季黎看着呆愣一旁的儿子,又轻声补了一句“不过听起来,这姑娘像是对我们单儿有些倾心哦”
阿单面色一囧,连忙推脱“不会不会,见都没见到,哪里会有什么倾心,就像娘说的,她多半是前面听到我在唱,想和我比个高下,随口唱唱的”
季黎见儿子面色涨红,心里一阵好笑,上前拉起他的手,讳莫如深的说:“单儿,娘再教你几首唱辞,明天你还去山上采艾草”
“啊?”
……
赵嶰站在田埂上远远看见阿单背着背篓走来,急不可耐的追上前问:“阿单哥,今天讲故事么?”
“讲一段吧,就一段!”赵嶰身后,昨天被胖妇人揪着耳朵带回去的小胖子也跑上前央求。
阿单看着气喘吁吁的小胖子,笑着说:“还听故事?不怕你娘拧掉你耳朵?”
小胖子嘿嘿一笑,眼睛挤成两条缝说:“她这会儿刚吃饱了睡午觉,不会找我”
阿单走到老槐树下卸了背篓,赵嶰和小胖子一看有戏,连忙都围上前去。
阿单坐下来,看着赵嶰问:“屯子附近,可听说哪家姑娘精通歌辞音律?”
赵嶰本以为阿单要讲故事,却不想没由头的问出这么一句,他想着可能是某个故事的开端,于是转转眼睛似是而非的回他:“我听过恬女唱歌”
恬女?阿单眼前浮现出一个矜持而略显高傲的女孩,印象里那姑娘大概十五六岁,漂亮倒是极漂亮的,附近屯子里年轻小伙子们对她也多有爱慕,只是这姑娘人前总是深衣款款、少言寡语,鲜有人能与之接近,阿单倒是没想过她竟也通音律。
阿单有些不敢确信,于是又追问:“你说的恬女,可是里司大人恬阔的女儿,伯恬?”
“就是的啊,阿单哥,你问这干嘛?”赵嶰非常肯定的点头回他。
阿单正想再问,却突然看见村民们三三两两奔向田边的空地,没一会儿,屯子里大多数人都已聚集在那片空地上,此时赵嶰和小胖子也看到了。
“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
一见到热闹,赵嶰和小胖子顾不上听故事,起身便跑,阿单也背起背篓,好奇的跟过去。
人群中间,有两人身披铠甲、腰挎铜剑,共同护卫中间一个矮胖男子,那男子身着鲜丽长衣,手持竹简,正在朗声念诵:“萨满者,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常行巫术之道,驱使不安亡魂残害生灵,受其术,轻者病痛疯癫,重者身残命陨,实为国之祸患、民之死敌,吾王早有政令,凡我百姓,通报有功者,赏粟米五斗,能协公擒杀者,赏粟米两石,有能单独擒杀送公者,入府为客,年俸五石;有藏匿不报者,斩立决!其亲邻连坐,鞭刑五十,发边邑充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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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斗、石(dan)为古时计量单位,此处暂可估算为: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斗、石都是体积单位,换作粟米的重量,此处暂可估算为一石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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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做些污秽勾当,该杀!”
“就是,这些祸害,一个都别放过”
人群里已经开始议论纷纷,长衣颂吏收起竹简,高声道:“都静一静,刚刚我说的,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有功者赏,藏匿则罚……”
“阿单哥,他们在说什么?”赵嶰扯了扯一旁的阿单问。
“年年如此,公家要求百姓帮助缉拿萨满”
“什么是萨满?”小胖子紧跟着问。
赵嶰已经明白了,对着小胖子解释说:“萨满就是那些能操纵鬼魂祸害百姓的人”
小胖子顿时神情恐惧,阿单对这热闹却已经没了兴趣,年年听年年讲,可是谁又曾真的见过什么操纵鬼魂之人?相比之下,他此时更惦记山里的那位唱歌的姑娘,于是转身离开,赵嶰和小胖子被热闹吸引,早也忘了听故事。
日微偏西,阿单已进了山里,喝过清凉的溪水解渴,又来到昨天采艾草的地方,山风习习、松柏涛涛,放眼望去,这幽静的山谷中哪里像有什么姑娘的地方?他开始对昨天的奇遇有些恍惚了。
眼见着已经收满了一背篓的艾草,日已西斜,却始终没再听到那个姑娘的歌声,这让阿单不免心生失落、悻悻而归。
随后几天,阿单有事没事便往山里跑,甚至风雨不误,娘知道他的心事,也不加阻拦,只是每天见儿子没精打采的回来,不免心痛,劝无可劝,只能时不时哼唱那些民谣给他听。
这一夜,电闪雷鸣,暴雨足足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雨刚停,阿单便起身收拾着背篓要出门,季黎见儿子这么心急,忍不住问:“单儿一直没再遇见她?”
阿单只点点头,没说话。
季黎劝解儿子:“也许那天,人家只是路过,不会再来了吧”
阿单背起背篓,挠挠头说:“再去看看,不来就不来吧”
见此,娘没再说什么,阿单背起背篓出了门,踩着一路的泥泞进山了。
新雨过后,山路湿滑难行,阿单跌跌撞撞的又来到那片采艾草的地方,寻一处被雨冲净的山石坐下,心里惦记着那个梦一般声音。
这么多天以来,阿单起初并不很在意,只是每天进山时,心底都怀揣那么一点点期盼,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一点点期盼便越积越重,终于成了一件放不下的心事。
但是那个声音终究没再出现,也许娘说的没错,她可能只是偶尔路过,偶尔听见了自己唱了那么几句,偶尔兴起的回了几句,而自己,却耿耿于怀、难以放下了。
阿单就那么呆呆的坐在石头上,回想着那天自己的英雄梦,回想着英雄梦中惦记的美丽姑娘,而恰巧那时,上天就安排了一个姑娘到他跟前,可那姑娘只留下几句歌声,连面都没见到便就此消失,他不禁感慨,上天真会作弄人。
他又想起赵嶰说,听过里司大人的女儿伯恬唱歌,会是她么?那个让七里八乡的小伙子们都为之倾倒的恬女?阿单摇摇头,心想不会,能唱歌的女子又不止她一个,哪里会那么巧,而且如果真是恬女,自己就更没什么好惦记的了,若论身家,他和恬女没有可能发生什么故事,再加上屯子里村民们对娘和自己的闲言碎语……
阿单叹了口气,眼见着日近晌午,掏出怀里的干粮咬上几口,估计今天又要失望而归了,罢了罢了,阿单摇摇头,还是不要再惦记了。
然而天意就是那么会作弄人,正当阿单准备彻底放下心事时,那个铜铃般美妙的声音忽然就在山林间回响起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这分明就是那个姑娘的声音,阿单一阵兴奋,连忙站起身四处张望,而这次的唱辞,阿单也听得分外清楚,辞意也很好解,那意思是:
你这坏小子啊,不愿和我再说话啊。为了你这个小冤家,害得我饭也吃不下啊。
你这坏小子啊,不愿和我同吃饭啊。为了你这个小冤家,害得我觉也睡不安啊。
阿单寻声望去,松柏莽莽的山谷,仍旧见不到半个人影,他放下背篓,想起娘教给自己的唱辞,清了清嗓子,对着山谷高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唱罢,山谷中的回响尚未平息,便传来女子一阵咯咯笑声,阿单的唱辞是一首追寻佳人却不得的民谣,唱辞中,那位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而主人公的眼前却“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以至于那位伊人一会儿“宛在水中央”,一会儿“宛在水中坻”,一会儿又“宛在水中沚”,总是可望难及,这与现在阿单的处境何其相似。
阿单竖起耳朵,静静等待对方的回音,那女子一阵笑声过后,果然又还歌一首: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山腰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首唱辞阿单十分熟悉,因为娘也时常唱起,他不知道娘心里一直惦念的人是谁,却对辞意十分清楚,这唱辞原本应该有三段,姑娘省略了第一段,而剩下这两段的意思大概是:
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情怀。纵然我不去会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
来来往往张眼望啊,在这高高山腰上啊。一天不见你的面,就像已有三月长啊!
那句“在山腰兮”原本唱做“在城阙兮”,这山谷里并没有城楼,姑娘自然改为了山腰。
阿单听清了唱辞,心中喜不自胜,背起背篓,沿着山路匆匆而下,听歌声依稀辨别,那姑娘应该就在对面的山坡上,阿单一刻也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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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反映,这两章中的唱辞在战国末期是否存在?其实这些唱辞均引自《诗经》,《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开端,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诗经》的作者佚名,绝大部分已经无法考证,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所以在战国末年,这些内容早已有之,此处没毛病。——双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