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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山顶上,隐游寺殿外的大钟又一次被僧人们敲响,千佛山顶阴云密布。
“住持,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关锁寺门了。”平日里做斋菜掌勺的大师兄此时换了一身黑色僧袍,放下铁锅换拿金棍,实乃隐游寺第一武僧。
“好,很好。”清慧手中已经没有了佛珠,只剩下九环法杖。他看向千佛山顶瞬息万变的黑云,转过身说:“所有人进入正殿,无论什么辈分全部入殿。”
“是!”大师兄说。
“你带领十八金刚看守正殿四角,除武僧外,其余弟子不得擅自走动,免得被心魔所破,务必诵咏佛经,清净自身。”清慧又说。
“是!”大师兄一招手,正殿四扇大门全部打开,无论是辈分高的还是刚刚入寺的小和尚都在往里走。他们急而不乱,找到一方安静之地便盘腿打坐,口出佛经之语。很快木鱼声徐徐响起,好似这只是一次最为平凡的晚课。
此时此刻,千佛山的黑色乌云已经压到了禅房的上方,仿佛要席卷一切。
“你也入殿吧。”清慧见时候到了。
“可是住持您……”大师兄目光如炬。
“这是本寺的劫数,也是老衲的功课。你无需替我担心,只管护好自身即可。”清慧挥了挥手,“一切皆是命数因果,若老衲今日不成,则寺破僧亡,还望十八金刚法阵能护住全寺。”
大师兄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眉心的法印开始隐隐发热。
“若今日能护住全寺,还望寺内弟子不要乱了心智,如自然人般修佛念经,放下内心执念,不得妄想。”清慧说完指向正殿大门,“快进去吧,这里有我。”
大师兄原本是想陪住持一起,但显然这不是自己的功课了,于是双手合十对住持行了佛礼,转身后轻装上阵,只关注眼下自己的功课。入殿后随着他一声“关殿门”,四面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殿内烛火通明,几百根蜡烛的光辉映在巨大金佛的眼中,好似佛观人间。
而殿外风雷四起,几乎要将清慧吹翻倒地。他定了定神,坚定不移地走向殿前巨石,最后盘腿落座,将九环法杖横向放于身前,轻声念起了佛经。
而秦翎的院落已经不再洁净,处处弥漫着臭味。
被毒蛊侵蚀的人都会冒出一股臭,比腐尸还要臭上数倍。明明潘曲星没到跟前,可钟言已经臭到想吐。
可钟言此时此刻最心疼的人却是何清涟,她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甚至尽量避开了女子一生中有可能遇到的歧路,但只是被潘曲星发疯一般爱慕上了,她便被活活拖进人间炼狱。
她不敢在秦家表现出对秦守业的情,找不到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要日日面对着仇人,看着他占据了秦泠的身子逍遥快活却对他毫无办法。哪怕到了现在,她作为一个娘亲还要亲眼看着孩儿的身子变成这样
这该是怎样的疼痛,钟言无法感同身受,但必定生不如死。而他在秦家的这
些时日居然没怀疑过秦泠的里子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潘曲星,
真正天真无邪的小泠不知所踪。
“我的孩子到底在哪儿?”何清涟宛如一头困兽,
她实在没法目视小泠的身子变成这样。若一切都没发生,今年的小泠已经长大成人,会给娘亲摘野花,也会读书骑马。
大公鸡此时再次扑腾翅膀腾空而起,从悬空处蹬踹着那些外露的肠子,如同一只骁勇善战的斗鸡。每一根羽毛都炸得竖直,鲜红鸡冠高高挺立,好似和这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势必要将他啄死。
然而它如何能和狡猾奸诈的潘曲星斗上几个来回,潘曲星虽然身受重伤但仍旧可以伤他,抬腿一脚将它踹下了墙檐。
大公鸡重重地落在地上,这声音好似砸进钟言的心间。他忽然想起和这只鸡的初遇,就是成亲那日,那时候它和自己拜堂并未啼鸣,第二日才来找自己算账。可这些时日下来它从未真正的伤过自己,只是尽心竭力地护着秦翎。
但是它好像……从一开始就对潘曲星很不友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潘曲星这个里子的时候,大公鸡已经开始啄他了。乃至最后啄光了能救他的蓝瑛紫,这才导致潘曲星无药可医,最后全身溃烂。它还总是在屋子里乱转,没事就去瞧瞧秦翎,还会在秦瑶来的时候到她脚下趴窝。
莫非……莫非!钟言忽然全身发冷,一个既可怕又极有可能的想法生成。潘曲星痛恨秦守业,必定也会痛恨秦守业和何清涟的孩子,他不会让真正的秦泠死去,反而会让秦泠活着,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身子却不能回去,有话说不出,有娘亲认不得。
元墨曾经和自己说过,这只镇宅的大公鸡已经六岁了,而且不同于别的雄鸡,它对母鸡毫无兴趣……
钟言瞳孔骤缩,它可能就是真正的秦泠!就是何清涟苦苦寻找了六年的儿子!
多可怕的诡计,就连钟言都想不出这样的计谋来,让一个小小孩童失去双亲和兄长疼爱,从人变成禽类,从此没了锦衣玉食,被人丢进鸡笼只能以杂草和毒虫为食。钟言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他心爱之人的亲弟弟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但是没人认出来,反而和假冒的秦泠称兄道弟,在屋里喝茶闲聊。
刚这样想完,大公鸡又一次被踹了下来,这回直接咳出了鲜血。钟言单腿蹬地几乎是飞跃到它身下,将它牢牢地接在了怀中。
然而已经没用了,它伤得太重,又啄得太狠,连尖喙都断掉了,可见恨意之深。
潘曲星见钟言接住了公鸡便有所察觉,立即使出一招治鬼的法阵将钟言压在原地。钟言顿时无法抽身,这阵法极为高强,甚至远超了光明道人的手段!
光明道人还在房梁上,只看尽人间事,绝不插手。
“呵呵,你是不是想明白了?”潘曲星毒辣地盯着钟言,“从你嫁入秦家我便知道你是鬼了,没想到吧,你心疼秦翎也跟着心疼三少爷,可真没少心疼我啊。”
“禽兽!”钟言搂紧怀中的活物,“你将小泠困在这只鸡里,你不得好死!”
“小泠?”何清涟手中的袖里剑掉在地上,尖锐锋利的剑刃插入土中。她踉跄了两步,几乎眩晕,再看向那只鸡……
大公鸡动了动翅膀和尖喙,金色凤眼终于流出了一滴眼泪。他终于被娘亲找到了。
“小泠?”何清涟往前两步,试图走到钟言身边去抱它,然而钟言已经身入法阵,无人能够靠近。她只能站在几步之外,却怎么都没法将儿子和公鸡有所牵连,但最后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现实……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被人夺走身子,还把魂魄塞进了鸡的身子里头。
一瞬间,何清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疼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孩儿啼哭。
“涟儿,你是不是很恨我啊?”潘曲星这时说,由于他一条腿都烂断了,站得有些不太稳当了,“可是我却觉着很有意思呢,谁让秦守业抢了我的女人,他的儿子就必须当畜生。”
何清涟慢慢地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袖里剑:“不,他不是抢了你的女人。”
“他就是!”潘曲星大吼。
但何清涟的那份清冷再一次让他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敏感的自卑心。
“不是,我与守业是真心爱慕彼此,珍视彼此,这些年哪怕我不曾与他太过亲近,他也没有对我不好过。”何清涟的手在发抖,“就算没有守业,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闭嘴!”潘曲星吐出半条舌头,“你与我明明可以成亲,是你爹娘……”
“我爹娘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什么人?他们早早就告诉过我,你不可托付,凡事总寻求歪门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何清涟从前不敢说,生怕将他激怒,“他们说三岁便能看到老,你从小便不是踏实可靠之人,也不聪慧。”
“所以他们都死了!”潘曲星哈哈大笑起来,“都死在我手里。”
何清涟摇了摇头:“他们为死在自己的坚持之下,哪怕你那样逼迫他们都不曾点头,他们死于护女心切。果然,你并不是良人之选,我爹娘没有看走眼。你天性本恶,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世上好男儿这样多,我就算不遇上守业也会遇上别人,为何要自断生路,偏偏选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畜生!”
说罢她脚下发力朝潘曲星而去,淬毒的袖里剑照准他的心口扎去。
“不要去!”钟言试图阻拦,她就算会些功夫和法术又怎么能是潘曲星的对手,潘曲星显然就是背后有高人支招,否则不可能会离魂诡术。可自己的身子牢牢定在原地,只能亲眼瞧着她的咽喉被潘曲星捏紧。
袖里剑掉在地上,何清涟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
“涟儿,若不是你今日和我说了这样多,我还不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如此可恶可恨之人,你可当真不顾我们那点缘分呐。”潘曲星一只眼珠子挂在外头。
何清涟喘不上气来,干脆吐了他一口血沫子。
潘曲星却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后说:“你瞧瞧,树上挂着什么呢?”
他再次将何清涟的身子往上举了举,何清涟已经就剩下最后几口气,
不得不看向他身后的高树。只见那挂着白色纸灯笼的枝头还挂着一样东西,
竟然是……
“秦守业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不就是比我俊朗有才又家财万贯?若没有他从中作梗你怎么会对我无动于衷?你明明就是喜欢过我,七岁那年还给我送过药……不过现下我生气了。”潘曲星逼着她看树上的人头,“你这么喜欢他,我便把秦守业的人头摘下来送你。这会儿他死了,你还不承认对我动心?”
何清涟的眼白已经完全变为血红,充斥着红血丝,刚刚知晓亲生儿子在鸡的身子里,这会儿又看到心爱之人的头颅挂在树上。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猛然睁开,这次,她绝对不能让他如了愿!
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下,最后何清涟的头一歪,在潘曲星的手里咬舌自尽。
“唉……”潘曲星摇了摇头,惋惜神色在眼中一晃而过,转手将何清涟的尸首扔在一旁,“你早说你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不就好了,害我苦苦追随你这样多年……”
钟言已经浑身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小泠。一夜之间秦家的人几乎全部死绝,他怎么都没想到秦家十世而终的预言居然为真。
“下面该解决你了,长嫂。”潘曲星从墙上跃下,就在两腿沾地的瞬间一条大腿骨登时断裂,“我真佩服你的决心,秦翎已经死到临头你还想着让张炳瑞去寻尸给他养息。”
钟言咬得牙根出血:“张炳瑞是你杀的?”
“是啊,我怎么能让他给秦翎找到尸首呢,当然杀了。”潘曲星点头。
“那后厨的那些人……也是你杀的?”钟言忽然想明白,为何那些堆在马厩里的尸首全部断了后颈。因为若想抽离生魂就要从后颈而走,当初秦翎的郎中就是将泥螺吐出的铁屑做成铁针,将针埋在了秦翎的后颈,最后被自己用鸡蛋吸出。
后颈之处又叫作“托生门”。
“是我杀的。”潘曲星毫不客气地承认了,“当初我怕你们怀疑我所以自己设下苦肉计,用毒酒给自己下了蛊毒,还早早请好了白仙将暂时压制毒性的药给了它。只是没想到那蛊毒来势汹汹,而山上原本要给我解蛊的和尚又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有第二年的毒发。眼瞧着这具身子已经废掉,我总得赶紧换一具,只是如今我的离魂诡术还不精湛,不能将他们的生魂完整剥离,试了那么多人都没用……”
“但是我更没想到,这只鸡还会冲进草药园毁掉解药,害我白白受苦受疼这么多时日,最后生不如死。我死前让秦瑶赶紧出嫁,就是为了让秦家的人去忙她的婚事,而草草办了我的白事,我好出逃啊。”潘曲星摇着头说,“唉,早知道那和尚也不可靠。”
“你只是凡夫俗子,为何会蛊毒和离魂?”钟言不明白,“莫非都是山上的和尚……”
“那和尚也只是略懂一二,曾经他也想用但没能用成。但我和他都懂的一二分凑起来便是三四分,再多多来试,往后就成了五六分,说不定哪日就成了十分。我也没想到院里的白仙背叛于我,居然和这只鸡结交为友,最
后不给我药了!那我就只好……”潘曲星忽然朝童花的方向抬起手臂,“神农之心可救万物,你把你的心给我,我就放了你的大少奶奶。”
“不要!不要给他!他不会放了我,他会杀了你!”钟言才想起来院里还有神农。
“那我现在就动手杀他!”潘曲星威胁。
童花哭了好几日,眼皮子肿成粉色。他没想到自己要救的人根本不是三少爷,而如今三少爷的身子也没法再用。就在他犹豫之时,钟言整个身子一震,显然身受无法抵抗之力,就在童花担心大少奶奶的瞬间,潘曲星居然动用法术将他拉了过去。
血腥臭味让人恶心,童花甚至看到了无数白色蛆虫在那张脸里钻来钻去。
“好,我给你,但是你要先放人!”童花无能为力,他到最后恐怕谁也救不了,只能用两只手徒劳地护住心口,“我要看到你放人!”
“不要给他!”钟言苦苦相求,“我哪怕死了也要拉他垫背!拉他下地狱!”
“这就由不得你了,长嫂。”潘曲星一把拉开童花的衣襟,散发着灵气光辉的草木之心近在咫尺。童花毫无抵抗之力,在那只血红的手抓住自己的草木心时回过头,对着钟言掉了一滴眼泪。
“少奶奶……您要保重。”
随后那颗蕴含天地灵气的心被潘曲星直接掏了出来,童花的身子往后仰倒,胸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眼睛还没有闭上。
“不!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钟言试图冲破法阵,但永远都是徒劳,世上还有那么多镇压恶鬼的法子,他归根结底还是鬼,逃不过去。
然而就在他发出嘶吼的瞬间,一枚小小的东西从地上的纸屑堆里缓缓升起。那堆纸屑是秦烁死后所化,升起的是他一直放置于内兜的严卯。钟言认识那枚严卯,和自己用来逼退殃神的刚卯有相似之处,当初秦烁就是想用它辟邪所以才从隐游寺要出来。
金玉迎着西沉的余晖,反射出并不灿烂的微光。它悬停在钟言的面前,上头的铭文字迹清晰可见。
“疾日严卯,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钟言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他也不知为何它会飞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念出来。可就当他话音落地,这枚严卯开始快速旋转,所迸发之光芒令人不能直视,好似佛光普照。
一阵光芒之后钟言发觉自己的身子可以动弹了,法阵被它破解。但严卯也消失无踪,彻底化作灰烬。他连忙站起来,潘曲星已经被严卯的法力驱赶,拖着一条腿跑了。地上只剩下童花干枯的尸首。
没有了草木滋养,神农就变成了枯草。
钟言刚站起来,怀里的大公鸡也不行了。
它受的内伤太重,七彩羽毛在眨眼间失去了光彩,钟言忽然间好想再被他孩子气地瞪上一眼,可惜已经没了机会。
“小泠……”钟言摸着公鸡的鸡冠子,“长嫂知道是你了。”
公鸡的凤眼眯了眯,逐渐开始闭合。胆小的白仙也出现了,停在他们不远之处
。
钟言擦了擦鸡冠子上的血迹,小孩总是喜欢小活物的,小泠在院子里睡了那么久,自然和白仙交好。
“长嫂没用,不知道你在这里。”钟言紧紧地抱着鸡,着急地只想跺脚,无助地没地方可去。他没护住秦翎,也没护住他的弟弟。秦泠出事时恐怕才六七岁,如今他也没有多大,可他会乖乖地跟着大哥,还会使用计谋,除掉了草药园中的蓝瑛紫草。
这是一个孩子最后的报复,让那具身子里的人活活疼了一个月,慢慢腐烂成泥。
“长嫂带你去找你大哥。”钟言摸着它无法炸起的尾羽,察觉到大公鸡快没了气息时一字一字地说,“你记住,你有一个很疼爱你的大哥,你爹娘也没有不疼你。秦守业为你上山求佛,何清涟为你夜不能寐,下一世你早点找来,你大哥和我……”
还没说完,大公鸡最后咕咕咕了几声,仿佛诉说着对兄长的不舍,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白仙着急地上蹿下跳,甚至滚了几颗药丸过来,可没有一颗能够起死回生。
钟言也闭上了眼,天地万物仿佛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光明道人蹦跳的脚步声:“那个人没死,他只是被严卯重伤。等他修养好他还会活,因为他带走了草木之心。”
钟言的身子晃了晃,好似不堪重负。
“你说你要回秦家看看,现在看完了,可以和我进山炼丹了吗?”光明道人问。
钟言将怀里的公鸡尸首抱紧了一些,回身说:“你带我去秦翎的墓,我再看看他。”
隐游寺外已经不见夕阳,风沙四起。殿内诵经声不断,而殿外只有一人。
清慧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到一阵爬行的声响才睁开眼。眼前并非有人,而是那只小小水鬼。
“你该投胎去了。”清慧看着她的眉心痣说。
然而她却像听不懂,晃悠着小和尚一样的光头朝这边爬了过来。
“该走了,别耽误了时辰。”清慧再次规劝,“当初你爹将你和你娘炼成水鬼胎母,我便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如今我已经将你娘亲超度,唯有你不肯走,我便让你多留人间一阵玩耍,这会儿你玩耍够了,该去投胎了。”
女孩子模样的水鬼绕着清慧打转,似乎是对他的法杖感兴趣。
“朱禹是横公鱼,他可以搬动水鬼,那日他将你和你娘亲偷运上山,是我于心不忍了,只是我没想你如此贪玩啊。”清慧对着她笑了笑,“快走吧,玩够了就走吧。”
可是她不仅没走,还伸手抓住了他的长眉,好似要往下拽一拽试试。
清慧没法阻拦她,只好说:“你若想把老衲的眉毛拽下来也行,拽完之后就要去投胎了啊。”
雪白的小手这时停了下来,她歪着头看向他,似是不解。
“你再不走,山里的怪物就要吃你来了。那怪物需要水鬼的水阴之毒才能显形,他正愁吃得不够呢。”清慧朝她挥挥手,“走吧,今生你和你娘亲枉死,来世你与她都是有福之人
。”
听到山里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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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朝着清慧行了一礼,好似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自己曾是知书达理的女儿家,随后便与衣衫一起化作青烟。
清慧笑了,终于将这只水鬼超度走了,若不超度她和她娘亲都会变成恶鬼,祸害人间。然而他还来不及收敛笑容,有个声音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敲响了他的警钟,这声音……似乎很久没听见了。
“清慧,你可认错?”
终于来了。清慧收起笑容,气沉丹田:“弟子并不知晓错在何处,还望师父解答一二。”
“你明知我要水鬼的阴毒却处处阻挠,连那些给徐长韶解毒的僧人都不曾给我,现在又放走了水鬼,这是其一。你助人逆天而行强行续命,这是其二。你违背师门,这是其三。”
“弟子只是遵从本心,一心向佛,这并不是错。”清慧回答。
“一心向佛……佛能给你什么?”那声音就在他耳边,“我曾见过比你更有佛心的人,然而他又如何了?他在最后关头为鬼破戒,断送一生修行,枉费我苦心养育。如今他第二世受苦良多也是他应当承受,他自甘堕落,动情破戒,最后由佛坠为人,又甘愿由人做鬼,注定要在鬼煞里徘徊几百年。”
“可为师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在死前将我打成重伤,打散魂魄,打无人形,只为了保住那只恶鬼。让我只能在千佛山洞内苦苦挨着。”
“他还私自相赠我寺法器,甚至将腊梅树下的青铜板拿了出来,做成钱币六枚给那恶鬼戴上。那青铜板和响魂大钟同出一料,再次相碰时便会和大钟相互冲撞,只要那恶鬼戴着手串便再无被响魂大钟扣住的机会了,手串和大钟触碰便会两败俱伤。如今钟已毁掉,这都是清游的过错。”
“当初那口钟扣了那恶鬼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能将他治死,如今恶鬼已经长成,只会荼毒人间。你为何不杀?为何不杀!”
“师父,这些都是您和清游之间的纷扰,弟子并不知晓。”清慧平静地说,并不为所动,“弟子天性愚笨,只知道读经。”
“愚笨?呵呵,你确实是愚笨,你与清游相比甚至比不上他慧根的十分之一。”那声音久久不散,又如谆谆教诲,势必要声入人心,“但你就没想过开慧吗?你若不开慧,今世只能是个高僧,不会成佛。”
清慧仔细地听着,同时还听到周围起火的动静。灼烧气味席卷而来,步步逼近。
“你若和师父一心一意,将来便有成佛之道。”
“弟子愚笨,只怕和师父一心一意也不会成佛。”清慧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况且……弟子从未想过成佛。”
“什么?”
“成佛乃是天意,而弟子是人。别人天生就能悟透的道理弟子需要想一夜才能悟透,这便是我的慧根了。我只是凡人,能成为高僧已经心生感念,不求其他。”清慧反而劝他,“师父,您当年不能放下清游的事,这是您的功课,您的执念,不是弟子的。”
“
()您嫉妒清游的慧根,
其实不必如此,
因为您已经十分聪慧,比我好上数十倍。弟子不知道清游和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能规劝您放下我执才能拿起清心自由。如今您要再次现世,回归人形,您若不肯放下执念只会成魔。而弟子身为隐游寺方丈,只能以自身之躯抵挡一二,万万不能让您重回世间。”
“你!你这是背叛师门!你和清游有什么两样!当年他死后我将寺庙改做‘隐游寺’,世间再也寻不到他存在过的半点痕迹,难道你不想成佛,心甘情愿白白走一遭?”
“师父,清游死了,寺庙的名字也改成了隐游寺,可是您觉着他没存在过吗?”清慧忽然问。
那声音忽然停住。
“连您都没能忘记他,没能放下,岂能说他不在?而钟言也不会忘记他,岂能说他往后都不在?他救过的人都留下子孙,岂能说他烟消云散?留下痕迹并非只有成佛一路,您还是放下吧。”清慧苦苦劝说。
“孽徒!没想到你也没有成佛之心,自甘堕落轮回!”清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周围的烈火好像声音更大了些,“你以为凭你这点修行就能阻我现世?”
“弟子不能,但弟子必须做,因为弟子身后是四百二十七位僧人,山下是百姓。”清慧说,开口时烈火已经灼到了他的眉梢,他终于拿起了九环法杖。
而山的另外一边同样燃着火,元墨和小翠往六角铜盆里倒着纸钱,只求这些能让主子在下头好过些。这会儿他们也顾不上怕不怕火了,这火烧得是越旺越好。
许兰抱着秦逸站在一旁,小公子刚刚睡着,他们已经被二少爷轰出秦家了。
“这些够了吗?”元墨又拿了些纸钱来。
“不够,多拿。”小翠根本觉着不够,不够不够,她恨不得要把世间所有的纸钱都烧了才行。面前就是他们大少爷的坟,风水是好的,只不过没进秦家祖坟。二少爷自来和大少爷不合,人一闭眼就赶紧封棺入土,没有停灵和出殡,冷冷清清。
冷清点儿也好,小翠揉了一把被火熏迷的眼睛,少爷不喜欢热闹,他只想等着少奶奶回来。
正想着,一个红色的身影摇摇晃晃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翠怕看错了眼,赶紧站起来分辨,认清之后几乎话不能声,只顾着去拉元墨起来。
元墨被拉了起来:“干什么啊,我还得给少爷烧点儿金元宝……少奶奶?”
是少奶奶回来了!他瞬间认出那身红色刺目的喜服!
终于到了,自己终于见着秦翎了。钟言爬了山才上来,没想到秦烁居然将自己夫君埋在了这里。他一步步地靠近,走时人还活着,再相见那人已经在冰冷的土里。
“少奶奶!”小翠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
元墨跟着一起跑到跟前,两个人噗通跪下,却不知少奶奶的怀里为何抱着院里那只大公鸡。而那只大公鸡看上去已经死了。
“我回来了。”钟言抱着鸡,泫然欲泣,怀里还抱着一坛
子白蜜。
这一路他都没有掉眼泪,
眼睛总是干的,
可是在瞧见秦翎的大墓之后却忽然开始涌泪。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一日,要亲眼看着他的碑立在前头。
“我回来了。”钟言泪水往下直滴,“我把小泠带回来了。”
元墨和小翠震惊地看着他,小泠?三少爷?在哪儿呢?
钟言将大公鸡的尸首和白蜜给了元墨和翠儿,一步一落泪地朝着墓碑走去,上头连个字都没有,秦烁就这样草草地将秦翎给埋了,连一个字都没给他刻。
可是刻什么呢?
钟言深深地吸着气,随便抬头往上一瞧两行泪水就打到衣襟上,他也不知道。他不想把秦翎这两个字刻在上头,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变成冷冰冰的字。
“少奶奶,节哀啊……”小翠连忙来扶,已经走了一个主子,不能再走第二个。
这时候光明道人反而不敢往前了,他理解不了钟言的这份悲痛,只觉得有些可怕。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何痛不欲生?莫非世间真有比炼丹更需重视的事?
他呆呆地看着钟言,头一回想不明白。
“节哀?我为何要节哀?他没死,他只是在等我,我们生死不离,白头偕老。”钟言已经快要走不动,来不及抹掉眼泪,下嘴唇不住地打颤,“你们少爷闭眼之前说什么了?可曾受苦?”
小翠捂着嘴转了过去,还未说话已经泪水成行。
“他说什么了?你们告诉我。”钟言只好去问元墨,几乎是哀求,“你们总得告诉我他说了什么,不然我怎么去找他?”
元墨也是哭了又哭,半晌才颤颤地拿出一张纸,还有一小段红色的续命绳,以及一把填好了扇面的骨扇。
“其余的东西都让二少爷给烧了,他说少爷是恶疾,会过人,用过的东西一概烧成灰烬。就这几样还是小的拼死拼活抢出来……”元墨的手指焦黑,“少爷将骨扇的扇面画完了,让您往后见扇如见人。续命绳只剩下这一点儿,少爷说您带着它,或许往后用得上。”
“金铃铛和您给的香囊少爷带走了,说到了下头睹物思人。”
“还有……这是休书。少爷说您和他这算和离,不要为他悲伤过度,不要为了他守寡。少爷说您要好好过日子,往后说不定还能相见。”
“休书?”钟言将那张纸拿过来,上头是他们成婚那日写的生辰八字,秦翎还给他画了一个小王八。
“哈哈……休书。”钟言攥着那张纸走到墓前,将秦翎亲手所写的字迹丢入铜盆。火苗蹿得飞快,恨不得舔上钟言的手腕,他快速地抓了一把金元宝扔进去,又泄愤一样抓了满满一手的黄色纸铜钱。
风将招魂幡吹得左右摇晃,他将纸钱高高抛起,如天女散花
白色烟雾朝着他扑面袭来,钟言赌气似的捡起一张白纸,随便捏了捏就捏出一朵小白花。
他穿着大婚的红色衣裳戴上了白花,缓慢地走向那块青灰色的无字墓碑。
“我挖心取血给你续命,我寻棺养尸帮你养息,你一个病秧子,成亲那日咳过三更才停,凭什么不准我守寡!”
钟言撕心裂肺地喊着,一瞬间惊动附近鸟兽。他又抓起一把纸钱,往看不透的天穹一扔,终于体力不支地趴在了墓碑上,哀恸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