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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日哈图这一撤,是直接往他们察哈尔部所占据的地方撤退。换言之,就是裹挟了瓦剌诸部联军最后的可战之兵往西南撤退。而这也就意味着,瓦剌诸部剩余的人口、牛羊等,全部成了无人保护的财产,只等明蒙联军去取。
面对这一局面,刘綎与额尔德木图一边上疏报捷,一边马不停蹄地发动了攻势,力求彻底将瓦剌诸部一举拿下。由于主力尽丧,瓦剌诸部在后续作战中——呃,如果能算作战的话——几乎没有抵抗。
这种局面对刘綎来说还挺新鲜的,因为即便他是沙场宿将,但这种一整个部落倒头便降的情况还真是头一回碰到。不过,对于额尔德木图而言,这种情况就并不陌生了。本质上来说,这其实是蒙古内战的常态。
蒙古人口有限,内战即便打得再狠,一般也只是黄金家族后裔与他们麾下战士们之间的事。对于普通牧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来说,是不必太在意的。
为什么?因为他们只需要向胜利者臣服即可。说穿了,在蒙古人的制度和传统之下,这些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黄金家族与各部头人的财产。
财产嘛,只要你不带毒,愿意臣服就能活下去,无非换了个主人。这就是大草原上一贯的传统和历史,同时也是现实。
因为如此,当明蒙联军击败瓦剌诸部联军主力的消息传开,自知不可能逃掉的各部老弱病残们并没有抵抗,甚至都没有多少试图逃跑的人,他们只是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刘綎一开始还挺好奇,后来才有手下人告诉他,这些人之所以如此老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副手——西征军副提督额尔德木图。
道理并不复杂:额尔德木图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土默特彻辰汗把汉那吉的儿子、下一任彻辰汗最可能的继承者。
蒙古草原唯一的“真神”毫无疑问便是成吉思汗,他的家族、后裔被称之为黄金家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草原上的汗王都需要有黄金家族的血统。即便某些强人并非出自黄金家族,他们也往往需要与黄金家族联姻才能获得较为稳定的统治合法性,否则即便靠着强大的武力统治得了一时,基本上也很难长久。
当然,一些部落的汗可以不遵循这一原则,但他们遵循的是另一套逻辑:即我这个部落由我为汗,那是因为我祖上曾经在成吉思汗帐下效力,是成吉思汗将这个部落分封给我的祖上,因此我对这个部落具有合法统治权。
由此可见,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对于草原上的人而言,几乎可以直接与正统性画等号。
额尔德木图既然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还是正儿八经的彻辰汗之子,那当他击败了草原上的另一方对手,他自然而然的就具备对战败者及其部落所有人的合法统治权。
本质上来说,早年间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动不动就西征瓦剌,而瓦剌人每每战败也就立刻毫无心理障碍的表示臣服,这个“黄金家族后裔”的身份就起了很大作用。换句话说,就连瓦剌人自己都觉得,黄金家族后裔来“征服”我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既然战败了……那就投呗,反正人家本来就是合法统治者,有什么好纠结?
此时刘綎就不得不感慨:还是元辅想得深远啊!要不是他坚持让额尔德木图大老远出兵配合西征,这瓦剌诸部就算打输了,也不可能如此老老实实坐等收编。
毕竟,这些剩下的人虽然比不上先前自己在战场上的对手,但他们依然是蒙古人,是三五岁就开始骑小马,人还没马高就能纵马驰骋的草原儿女。他们要真打定主意跑路,分散逃跑之下自己能追回几个?只怕十之无一。
现在就不同了,有了额尔德木图这黄金家族嫡系后裔的金字招牌,瓦剌诸部绝大多数残余势力根本不跑,就这般老老实实等待他们到来,然后“四夷拜服”,当场就投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瑕疵,那么唯一的瑕疵就在于他们都坚称自己是臣服于土默特彻辰汗,臣服于额尔德木图,而不是臣服于大明。
刘綎本来有点不爽,但他到底不是没见过战阵的多数朝廷文官,他是懂得变通的——行了行了,你们臣服额尔德木图就臣服额尔德木图吧!反正他是元辅的门生,是土默特内部最亲明的亲明派。他把你们收编了,也就约等于大明把你们收编了,横竖也没差着多少。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以至于刘綎和额尔德木图都很默契的没有谁提前表态。
什么事呢?当然是战利品分配。
瓦剌诸部剩下的人口不必说,他们自己都表示只臣服于额尔德木图,那自然是额尔德木图将之收编,刘綎也不太把这个当回事。毕竟在他看来,大明要这些人似乎并无大用。
然而,牛羊马匹这些,刘綎就不得不争一争了。牛羊,那是在草原上生存的必备物资,牛羊奶品也好,直接当做肉食也罢,都是吃食啊,是上等军粮!
甚至就算是牛羊马粪,那也是好东西,乃是草原上的重要能源,都是可以烧的——你不会打算在草原上靠烧干草做饭吧?那得烧多少草才能烧盆水、煮锅肉?
如果说刘綎在牛羊方面还有通融的余地,毕竟他麾下的骑兵总还是带着不少干粮的。但是对于马匹,那就不必多说了,对这种中原王朝历来紧俏的战略物资,刘綎的态度就和韩信点兵一样——多多益善!
这么想当然没错。虽然大明现在早就可以近乎不受限的从土默特、鄂尔多斯乃至嫩科尔沁等部购入马匹,可是那毕竟是购入啊,是要花钱的啊!如今这么多瓦剌诸部投降,他们拥有的马匹实际上都成了战利品,这可是免费的,岂能不全力争取!
然而麻烦也出在额尔德木图的身份。他虽然是蒙古人,却是元辅的门生,还是此战的大功臣,更是降服诸部的头号功臣。
刘綎有心说“牛羊归你,马匹归我”,但也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在大明,马可比牛羊贵多了。一头成年的牛,价值一般六两到八两银子,但一匹合格的马,价格却能到二十两,好马还能更高。
刘綎有点尴尬,不好开口,但额尔德木图其实也一样。他当然知道刘綎想要什么,而且从本心而言,他也愿意多给刘綎一些马,然而这件事却没这么简单。
瓦剌诸部残余势力虽然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而心甘情愿投降了,但他不可能自说自话地就把人家的全部财产直接没收——牛羊马匹就是蒙古人最大的财产啊!
人家如此老老实实投降,你就算要罚没一些,也不可能全部剥夺对吧?毕竟剥夺了这些人家根本活不下去,这不是逼人造反是什么?人都活不下去了,你还指望靠着黄金家族的名头就让人引颈就戮?说到底,人首先要活着,然后才能谈其他。
再说,哪个蒙古部落能失去马群?连马都没了,那还叫蒙古人?不如干脆内附大明,去关内种田好了。所以,额尔德木图也不好主动提及。
其实双方都在等,等高务实的命令下来。反正在他们看来,以高务实的手段,肯定能给出一个合理的安排。
他们猜得没错,当刘綎和额尔德木图将瓦剌诸部剩余的大部分的人口与牛羊马匹迁到哈密以北不远的草原上不久,内阁及兵部的六百里加急就送达了哈密。
这道命令毫无疑问直接来自于高务实本人,他提出的战利品分配案是这样的:
首先确定战利品规模。瓦剌诸部因为试图偷袭哈密的西征军,可谓罪大恶极,本当正法灭族,但考虑到这些剩余部众并未直接参与作战,且迷途知返愿意降服,因此可获减罪。内阁决定:全部牲畜类财产罚没一半,其余物资类财产予以保留。
其次决定战利品划分。战马三七划分,土默特部获得三成,朝廷获得七成;牛羊一九划分,土默特获得九成,朝廷只要一成。
另外,对于西征军明军部分,朝廷所获战马由西征军首先遴选一批,用以补充此前战损,剩余部分全部由后方的甘肃巡抚王庭撰负责收管(事后转交并分拨给相应朝廷马场),甘肃巡按熊廷弼负责监察全过程。
朝廷所获牛羊直接拨给西征军作为军粮,算作特别奖赏,至于是吃新鲜的还是风干成肉干粮,那是西征军自己的事,朝廷就不过问了。
这相当于是给了刘綎一次西征军内部功劳奖赏的评定权,因为他可以给他认为功劳大的部队多一些牛羊,给功劳小的少一些。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高务实给刘綎一次内部施恩与树威的机会,可以让他更有效的指挥后续战事。
而对于西征军的蒙军部分,也就是额尔德木图这边,高务实也明确说了:所有划拨给他的战利品,由他本人享有全部支配权。换言之,你额尔德木图是全部自己收下,还是分一部分给父汗,亦或者将所有战利品还给这些新收降的瓦剌余部,全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道命令一下来,额尔德木图心里的一颗巨石算是落了地——老师不仅仁慈,而且还十分照顾自己。
为何这么说呢?因为以他对近些年来瓦剌诸部情况的了解,他深知瓦剌诸部日子很不好过(瓦剌诸部当前牧场过于靠北,也受到小冰河期的严重影响),理论上来说,即便只罚没他们三成的牲畜,也会对他们的生存造成严重威胁。不说完全活不下去吧,至少肯定要饿死一些人。
那么问题来了,高务实罚没瓦剌诸部一半的牲畜,为何额尔德木图还认为“老师仁慈”呢?关键就在于牛羊分配。
按照高务实的命令,朝廷只拿走这“罚没一半”里头的一成牛羊——也就是瓦剌诸部原本全部牛羊的半成(二十分之一)。对于瓦剌诸部而言,十成里本来就保留了五成,剩余四成半在额尔德木图手中。
假如额尔德木图愿意再赐还他们一些,比如让他们最终能保留原本总牛羊的八成,那么今年就能缓过气来,虽然日子肯定过得紧张,但大概率不会因此饿死人。
那么额尔德木图愿意赐还这一部分吗?当然了!要不然老师为何专门说明“所有划拨给他的战利品,由他本人享有全部支配权”?这是明摆着给他这部分牛羊的“所有权”来收买瓦剌诸部的人心啊!
至于你问,既然反正要给,为何不一开始就别罚没那么多?开玩笑,不罚没多一点,你们瓦剌诸部的人能认识到跟大明作对的惩罚有多严重,认识到以后别没事讨打?不罚没多一点,我的学生怎么能借花献佛,一文不花就白白收你们一波救命级别的好感?
正因如此,额尔德木图听到了代表朝廷前来传令的甘肃巡按御史熊廷弼的宣布之后,简直对自己那位远在京师的老师感激涕零,恨不得他老人家就在眼前,自己才好砰砰砰磕三个响头。
至于刘綎这边,多多少少就有些遗憾了。他的遗憾很简单,好马弄少了呗。当然,也不至于太遗憾,毕竟没弄到那么多战马主要还是朝廷在损失,他自己麾下的西征军还是得到了完全的补充,甚至很可能会比之前的战马更好一些。
不过,高务实也不至于真让朝廷损失太多。因此,在宣读完命令之后,熊廷弼换了语调,不再用“宣布”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是笑语盈盈地对额尔德木图道:“世子殿下(顺义王世子),元辅有句话托下官转达与您。”
额尔德木图已经从其他渠道知道熊廷弼做过老师一段时间的观政进士,估计这次外放如此重任,大概率是老师的心腹,因此连忙正色道:“有劳直指带话。既是恩师有令,学生自当恭聆尊训。”
熊廷弼笑道:“世子客气了。元辅说,‘朝廷连辟马场,如今尚缺一些精干牧官。你去问我那学生,可能从瓦剌诸部找出一些送来?若有,你代我谢他;若无,也叫他无需自责,我自会另想办法。’世子可听真了?”
额尔德木图立刻大声道:“恩师如父!既是老师有令,学生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将为老师凑足牧官!这一点,还请直指替小王如实转呈。”
熊廷弼含笑点头,道:“好好好,世子既然这般说了,那下官又复何言,自当上呈阁部。”
“有劳,有劳。”
“客气,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