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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想了想,有些为难道:“说起来我看董子著作,也是一知半解,实在是难以评判这位读书人的著作好坏。”
陈朝好奇道:“先生当日在董子祠,好似不是这种心态吧?”
就连老人都笑着劝道:“对嘛,其实前人再怎么说,都是有好有坏,哪里是不能探讨的呢?依着我看,今天就敞开了聊,大家有什么说什么,反正在场的,又没有董子的徒子徒孙,说差了,也不会有人到处宣扬吧?”
读书人还是摇头道:“当日有些狂言,这会儿想想也不太好,真要说起董子著作,我还真是张不开口。”
老人不满道:“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他似乎想要一心拱火,非要将这个话题挑起来。
陈朝忽然笑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自己琢磨就是,不劳烦先生了。”
读书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神态,似乎也在深思什么,而那老人则是明显有些失望,似乎他早就准备了许多言语的。
只是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似乎一下子三人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老人拨弄着炭火,有些遗憾道:“干瞪眼也没意思,总要说些什么才是啊。”
很显然,这位老掌柜还不死心,约莫是想要将这话题再挑起来,好好看一场戏。
读书人看了老人一眼,倒也不点破这老家伙的小心思,而是转而笑道:“的确,干坐着也是没什么意思,那我先来说点有意思的杂谈?”
陈朝点点头,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读书人想了想,笑问道:“阁下可知元圣?”
陈朝点点头。
那位读书人的老祖宗,在儒教一脉里地位最高的读书人,天底下的后世读书人奉为元圣的读书人,地位,和那位道门的道祖,其实一致。
若是再加上那位佛门的佛祖,这便是这个世上修士都绕不过去的三个人。
“元圣大人在年轻的时候,还未将心中学问系统整合之时,其实性子也比较欢脱,常与人辩论,但几乎都是元圣自己取胜。”
读书人笑着开口,“好似外人一听,就是元圣大人,早早就已经是学问通天了。”
陈朝插嘴道:“据说那位元圣的确是学问通天,而且擅长以德服人。”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以德服人四个字身上。”
读书人笑眯眯问道:“阁下可知道,什么叫以德服人吗?”
陈朝有些茫然,这四个字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元圣大人腰间佩剑,名德。”
读书人微笑道:“如何?”
陈朝苦笑不已,问道:“先生是在哪本书上看来的?”
依着陈朝来看,这肯定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了,像是元圣这样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是这般。
读书人笑道:“从什么地方看的不重要,重要是此事保真,不过也注定阁下想什么人询问都无法求证了。”
这话,其实更像是玩笑话,不过也没有喝酒,也不存在醉话的说法。
陈朝想了想,说道:“如果那位元圣大人是这么个读书人,那应当很有意思,不似腐儒。”
如今之世,读书人多,但真正的纯粹读书人,不多。
读书人笑道:“据说当年那位元圣大人最开始是想着练剑做那种腰间有一剑,世间皆可去的大剑仙的,只是资质有限,最后才决定弃剑从文,不过说弃,也没有真弃,毕竟那会儿元圣大人的剑道修为虽不是世间有数几人之一,但也绝对不差了。不过即便如此,如今这些年来,也没有第二个读书人敢说剑道修为,比元圣大人更高。”
陈朝问道:“那位谢姓女子剑修?”
“应该没机会,那女子剑修的心思不在剑上,反倒是对行军打仗之类的事情颇感兴趣,倒也不是说她天赋不高,只是志不在此,想要有大成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世上,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要是运气好,还能多做成一件事,不过都说不准。”
读书人挑起眉头,看了一眼这边这老人,说道:“就像这老掌柜,一辈子都只煮茶,所以这手艺……还凑合。”
老人懒得理会这读书人的言论,只是翻动那炉子边上的红薯。
不知不觉,又是读书人说了一桩趣谈,他看了陈朝一眼,大概是知晓这年轻武夫不见得会在这会儿开口,就主动问道:“有桩事情,不知道阁下是否能替在下解惑?”
陈朝说道:“先生请说。”
读书人问道:“当今陛下登基十数年,在北境动作颇多,明眼人能看得出来,那不是单纯的抵御妖族南下,而是想要在某天北上收复漠北三万里,甚至覆灭妖族。这两件事暂且不说,我只想知道,若是妖族铁了心的要南下,朝廷此刻是否能挡住?”
犹豫片刻,不等陈朝开口,读书人说道:“我也知晓你们那位镇守使大人这些年做了些努力,但即便加上这些,可以说守得住吗?”
这些年,妖族从未倾力想过要突破那座北境长城,一来是因为妖族所在之地,还没有到生存不下去的局面,二来则是那些个所谓大妖也好,还是什么其余妖族也好,都惜命。
如今读书人所说,是指某一天,妖族没有了这些想法,就是想要倾力南下,就是想要将人族覆灭或是让人族臣服。
至于陈朝之前收拢的北地散修也好,将南方炼气士一脉逐渐握在掌心也好,还是将痴心观也发展成自己的盟友也好,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之后的事情。
妖族如今没有拧成一股绳,所以还不至于有那么可怕,但不意味着妖族永远不会拧成一股绳,再换句话说,倘若某天妖族当真是拧成一股绳了,而人族始终分散,并不如此呢?
此消彼长,如何应对?
眼光需要长远。
陈朝想了想,说道:“这不是守不守得住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守住,倘若北境长城被破,那么从新柳州开始,人族疆域,就是一片开阔地,人族之后是割让五六个州府苟延残喘,还是……彻底灭族,被妖族奴役。都不是我们想要接受的。”
读书人说道:“元圣大人说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于结果无碍。”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即便是有这么个心,但这件事却只看结果,真有一天守不住了,那么你痛哭流涕又有什么用?
陈朝沉默,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成,思索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道:“约莫有四成机会,暂时暂时……但不会放过这四成机会里的任何一点。”
读书人忽然笑道:“只是探讨,怎么阁下这般当真,好像真将这天下大势,人族存亡都扛在了肩上了?”
陈朝转头一笑,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忽然问道:“老夫也有个问题,人最初做某件事一定是会想着以后会做成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各自说说?老夫先来,老夫当初学煮茶,就是想做这世间一人,让后人提及煮茶两字,便绕不过老夫去。”
读书人好像也来了兴致,接话道:“那我也说说,当时读书,只想着改变世道,让世道变得更好。”
当初有雄心万丈,后来也被那世道伤透了心。
陈朝好奇道:“不是和那位张先生的四句话差不多?”
读书人笑道:“是差不多,差不多。”
说完这句话,读书人和老人都看向陈朝,似乎很想知道这武夫当初开始修行,是为了什么。
结果那年轻武夫给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说法,“当初修行,只为报仇保命。”
不过那读书人和老人听到这个答案,都没有觉得失望,反倒是欣慰一笑,这话其实很实诚。
不过那年轻武夫很快便接上一句,“后来修行,是想要做点什么。”
读书人好奇问道:“是做点什么?”
陈朝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最开始是想着不让武夫被人看不起,而后是让百姓们能挺着脊梁过日子,当然,还顺带着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做点事情,不过两件事都差不多,其实不冲突。”
读书人由衷说道:“这才是一步一个台阶,从无到有,循序渐进,由此可见,阁下的武道修为,也该是这样,根基打得极好。”
陈朝哈哈大笑,“谬赞谬赞。”
老人幽幽道:“这会儿喝茶就不合时宜了,可惜老夫这儿没酒。”
“不碍事,聊高兴了就是好事。”
读书人说道:“虽说这些话的确好下酒。”
陈朝问道:“在下倒是有些酒水,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生和老掌柜不嫌弃,我就拿出来一起喝点?”
读书人说道:“可。”
老人咂咂嘴,笑眯眯道:“也行,老夫也是好多好多年没喝过酒了,这会儿喝上一次,估摸着也有一番滋味。”
既然两人都这么说,陈朝就拿出酒水,一人给了一壶,也不去想什么酒具的事情,而是就这么打算对着酒壶喝就是了。
读书人似乎看出了什么,笑道:“就是没个酒具,不然老掌柜把茶碗拿出来给用用?”
陈朝欲言又止,他虽然不太明白煮茶这里面的行道,但也清楚一点,让人将茶碗当作酒碗,就是不太合适的举动。
不过老人好像是浑不在意,直接丢出几个茶碗,自己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痛快喝上一口,满意地直点头。
“早些年看老岳喝酒,不觉得有半点滋味,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又有点滋味,早知道当初就找老岳学学如何酿酒了,那老小子,酿酒手艺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的。”
老人喝着酒,想起了故友,就更愁了。
老岳那家伙,好像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啊。
想起那年最后一次相遇,老人还和自己这老友在喝酒和喝茶上,争论不休,结果最后两人都没各自退后一步。
一人喝酒,一人喝茶。
要是还能再来一次,那就都喝酒就好了。
就让一步嘛,反正都是朋友,反正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老人想到这里,眼眸里泪光闪烁,有些事情,当时觉得寻常,但事后总觉得追悔不已。
谁又能想到,那看似寻常的一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见面。
读书人看着眼前的老人感受着他的情绪变化,也叹了口气,但却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m
当初三人,真是很好的朋友啊。
于是读书人也喝了好些酒水,而且没有刻意去化解那份醉意,只是任由自己醉得一塌糊涂,一口接着一口,一壶接着一壶。
喝多之后,话也就多了,读书人喃喃道:“夫天者,万物之祖,万物者,天之子也。”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
絮絮叨叨,不厌其烦。
陈朝也是一身酒气,不过却是去拿起红薯,剥皮细细咀嚼,老人笑呵呵说道:“红薯配酒,倒是新鲜。”
陈朝只是微笑致意,这会儿是已经是不太想说话了。
老人微笑,轻声道:“年轻人,有用之身要好好保留,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跟人搏命,活着才重要,活着才能在关键的时候,去做那些想要做,也要去做的事情。”
陈朝忽然说道:“老前辈的茶水不寻常是吧?”
到了这会儿,老人也不藏着掖着,直白笑道:“自然不寻常,那茶叶名字叫甘苦,滋味寻常,但对治疗伤势,算是有些作用,你这身上伤势不轻,看起来是先遭受了一场几乎身死的厮杀,然后有人出手替你治疗一些,让你不至于伤及本源,但并未痊愈,只是莫要小看了这样的伤势,这如同滴水穿石,稍微不注意,就后患无穷。”
陈朝点点头,之前自己也有所察觉了。
老人微笑道:“不过现在好了,伤势尽除,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
陈朝感激道:“多谢老前辈。”
此人不凡,那读书人自然也不凡,只是行走江湖,遇到许多奇人异事,知道了也就算了,不必去刨根问底。
不过那老人好似却喝了酒就来了兴致,好奇问道:“这一生,杀过多少妖物?”
陈朝想了想,给了个实诚说法,“算不清楚了。”
老人笑着点头,然后换了个问题,“那杀了多少大妖?”
陈朝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约莫有个十来头?”
老人拍掌笑道:“那就不少了,年少有为,了不起。”
既然对方都问了这件事,陈朝也就跟着多问一句,“那套茶器?”
老人一本正经道:“可不是某位皇帝送出来的。”
陈朝嗯了一声,好似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释重负。
老人只是微笑,那位陛下,当然不会舍得将自己视若珍宝的茶器送出来,那套茶器,是后来他亲自去帝陵里带出来的。
但那手札其实是真的,但也不是在帝陵里的,而是在帝陵外,那位皇帝故意留给世人的障眼法,好让旁人不要觊觎。
不过这就变成了明器嘛,不过他这个人一向不太在意,反正陛下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帮你圆谎就是,问题不大。
再说了,这套茶器,你自己拿着本就是暴殄天物,好东西还是应该落在合适的人手里才是。
这个道理,不用怎么多说。
老人瞥了一眼那边的读书人,不用修为压制醉意的读书人早就睡死过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老人笑道:“别的大忙帮不上,也没那个能力,但要是某天正好在这周围路过,可以进来再喝茶,不要钱。”
陈朝皱眉道:“哪能这样?”
老人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我这些茶叶都不便宜,说一句有价无市,都是对茶叶的侮辱,这样吧,以后杀过一位大妖,就算你给过一杯茶钱。”
陈朝笑了笑,不言不语。
老人轻声道:“当年老夫有个朋友,酿酒不错,但死在了妖族手里,老夫这也算是为他报仇了。”
听过买凶杀人,但很难见过所谓的用茶水买大妖的性命。
老人揉了揉脸颊,轻声道:“可惜他不在了,不然你喝过他酿的酒,从此就会觉得世间别的酒水,再无滋味。”
陈朝点头,大概对那位“老岳”有所了解了,不过还是无法确认。
他也转头看了一眼读书人,其实这会儿,对于这读书人身份,也有了些猜想。
老人看出陈朝所想,摇头道:“这薄情郎,犟得像头牛。”
“对了,你可以称他曹重,是重峦叠翠,不是国之重器。”
陈朝了然,于是点点头。
老人最后大笑道:“看你真是顺眼,可惜了,老夫这辈子一个人惯了,从来没有想过讨个媳妇的事情,不然这会儿要是有个闺女,只怕也会想着把她许配给你,咱们两人做个翁婿,真是好事。”
这话倒是老人的真心话。
可怎料那边那个喝酒不少,然后已经有些醉意的年轻人,有些诧异地说道:“要是老前辈真有闺女,年纪会不会太大了些?”
老人一怔,翻了个白眼。行啊,这小子,还挑上了,是不知道老夫年轻的时候是何等丰神如玉?生下来的闺女能差了?
再说了,只有你这种小子才会喜欢年轻姑娘,但凡有了些经验的男子,才会知道,女子年长,才更有味道!
老人摇摇头,心想这小子肯定是个雏儿,不然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他喝了口酒,看着陈朝似笑非笑,“童子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