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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着苏午手中那道诏旨,又听其言辞,大都目视地面,对苏午所言不作回应。
毕竟苏午只是空口白话,所谓圣道法门、所谓功名利禄究竟在何处?
他们一样都未有看到。
苏午更知在场诸多僧道、不良人心中所想,他放缓了语调,道:“‘生人甲’之所以能够造就,皆因各位日夜钻研、不辞辛劳。
若没有诸位的付出,自没有这第一宗‘霜炼甲’的问世。
诸位若为求功名利禄,我自可以拟一份名单,呈于圣人面前,圣人对于诸位必有一份封赏,此亦是诸位应得的。
诸位着眼若不在寻常功名、金银宝物之上,而为求索圣道,增进修行,我亦有所表示——慧沼禅师今与我还算有些交情,因先前斗法之故,我与神秀禅师亦有了一份因缘,及至慧能、圆光等诸传言之中已证法性的高僧大德,我皆知他们如今下落。
追求圣道法门的佛门弟子,我可做主带你等摆放慧沼、神秀等诸高僧大德,请他们指点你等修行。”苏午徐缓言语,他言辞诚恳,却没有要将这些初步掌握生人甲技艺的人们圈禁起来,使之永难见天日,不致生人甲技艺泄露于外的想法。
苏午接着道:“我如今已证就阳神,登临此岸,道门诸弟子欲求圣道法门,却可以直接寻我,我亦可为诸位传道受业解惑。
在我之外,茅山掌教大宗师‘含光子’亦未尝不可作为诸位良师益友。
及我身旁另有一位道门仙真,同样登临此岸,你等恳求之下,他却也不会吝啬,自可以指点诸位修行。
诸位欲作何选择?
是去是留?
不论去留,诸位皆是造就第一宗生人甲的函鬼工,诸位声名自此必然流传后世,为后人铭记。
为天下无诡大计,诸位已然发挥了自己的力量,苏某亦感念诸位功劳,在此拜谢诸位。”
苏午说完话,便向在场众人躬身拜谢。
他这番真挚态度,使得在场众人微微动容。苏午已经很久不曾运用自身‘唇枪舌剑’等诸禀赋,以此来影响他人的心智。
并且,他如今心识修为之强横,已然到了一颦一笑间皆可以扭曲他人认知的程度,饶是如此,他亦不曾以此种方法,扭曲无辜之人的认知,使之对自己言听计从。
今下亦然。
众人依旧沉默着。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一身穿沾满碳灰的罩衣的中年人忽然扬起声音,向苏午问道:“不良帅所称可传授圣道法门于诸位造就生人甲的同僚,那这些同僚里,是否包含了我们化龙派的弟子?”
“自然包含。”苏午点点头道。
他识出了那出声的中年人,就是自己先前踏入不良人馆舍时,遇到的化龙派二代弟子‘赵用’。
赵用此下一出声,便引来诸多人向他投来目光。他索性也豁出去了,分开人群,昂首迈步走到了苏午面前,与苏午对视片刻,他又垂下眼帘,腿肚子微微打颤:“既然如此,便请不良帅当场指点属下的修行!
属下而今龙脉养而为‘蟒’,便再不能存进,无法蜕变为‘蛟’了。
不良帅既是那阳神修行,想来能一眼看出属下修行症结所在,为属下指明前路!
——属下在冶金科中,带领化龙弟子,冶炼出了第一块用以铸炼‘霜炼甲’的‘龙髓真金’,在此事之上,应当是有功的,应能得到不良帅的奖赏!”
“赵用不选那‘功名利禄’么?
我只需拟一道名单呈送圣人,以你铸炼出所谓‘龙髓真金’的本领,或可以得一道爵位,若在圣人身边留用,为他继续铸炼生人甲,日后更是前程似锦。”苏午垂目看着赵用,如是问道。
赵用闻言撇了撇嘴:“我师王据乃是从龙之臣,而今也不过身死道消耳。他的死,却似一阵风儿似的,无声无息。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用之追逐功名利禄,太不值得。
功名利禄,其实过眼云烟。
而且,虽是我铸炼出了第一块龙髓真金,但今时神工局中,能铸炼龙髓真金的又不止我一个,纵然今下会铸炼此般神金的人全都走了,还能有后来人,重新掌握此般方法,再铸炼出甚么虎骨真金、牛筋真金来。
我这样人,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季主事——季主事都不在这里,他对于这甚么赏赐,看来是一点也没有兴趣。”
苏午闻声笑了笑:“你既已定下心意就好。”
话音落地。
地相神韵自他躯壳之中散溢而出,在他身后隐隐盘结成一道金铜之轮,那面轮盘在赵用心神间转动了一个刹那,便即消隐无踪,赵用再看向苏午,却看到金铜之轮又在苏午眼中转动开来——
他的目光照彻了赵用的皮肉,直见其骨血间,如蟒蛇般、似玉髓质、却分外柔软的一道龙脉便盘绕在赵用骨血之间,跟随他的心跳一同律动,但却又与他自身格格不入,不能相互交融。
“如人之身,何能彻底融合金铁石块之密藏?
赵用,你何不以身化作宇宙,包容天地生灵万物?”苏午嘴唇翕动,他的言语声便落入赵用心神间。
赵用听得这番言辞,刹那陡生恍然之感!
是啊,自身无能兼容龙脉,使之与自身彻底交融,盖因自己只是人身,人身如何能以金铁石块为食?
然人身不能,天地之力,却可消化万般,熔炼万类,以金铁石块为食却也不过等闲!
只是——如何自成宇宙天地?!
赵用一念顿悟,又在转瞬之间陷入迷惘之中——不过他这般迷惘未有持续太久,陡然看到一道犹如帷幔纱帐、又似天地之间孤悬的一道诏旨的事物垂落而下,那‘诏旨’之上,散下一缕玄黄二色交转的气息!
那缕气息经赵用口鼻而入,顷刻间在他通身各处漫淹开来。
他体内龙脉在这一缕玄黄神韵牵引之下,缓缓融化作金铜的膏脂,与他的骨血相互融合,将他骨血及至皮肉都渲染作了金铜之色——赵用在这瞬间,就生‘铜筋铁骨’之相!
依此来修,令自身与龙脉交融,则肉身不腐,寿逾百年——赵用瞬生明悟!
先前那个刹那,玄黄神韵垂落而下的时候,他隐隐感应到了另一条大道,那般大道,似可以将天地人尽合归己身——但他的悟性实在不足以触摸到那般大道,只是稍稍感应,已到达他的资质极限。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借助那缕玄黄神韵牵引,令自身与龙脉交融,修此‘铜筋铁骨’的道法。
体表金铜之色徐徐淡去,赵用回过神来,即向苏午拜倒:“多谢将主指点我之修行,有此‘铜筋铁骨’的道法在身,属下的寿元亦能逾越百年了,此般收获,却比所谓功名利禄值得太多!”
“你不后悔就好。”苏午笑了笑,向赵用说道,“以后便由你来主理‘冶金科’罢。”
“是!
拜谢将主!”赵用再次行礼。
周围众人见得赵用身上异相,诸多化龙弟子更能感应得到这位师叔的气息变化,知道他得了苏午指点,有一番大造化。
见苏午承诺并非虚言,人群之中,又有人越众而出,向苏午问道:“将主,而今我等若是从这道门走出去,追求那‘功名利禄’,我等在神工局学到的铸炼生人甲之技艺,您又是否会收回?”
“学到的,便是你们自己的,我自然不会收回。”苏午摇了摇头,向那矮壮的汉子说道,“若你们日后还有心钻研铸炼生人甲,我盼你等还能精进技艺,与今时神工局的同僚可以相互竞争,共同进步。
此般竞争,实大利于天下百姓。”
矮壮汉子听到苏午这番回答,点了点头,却并未就此从苏午身旁走过,走出不良人馆舍的大门,而是转身退回了人群中,他哈哈笑道:“属下觉得还是留在此间,更能多造出几宗生人甲,对天下庶民的帮助更大一些。”
“你不求功名利禄,可愿修行圣道法门?”苏午向那分明就是个普通函工的矮壮汉子问道。
那矮壮汉子身上并没有佛道二门修行,其只是从前玄宗命人送至不良人中的一个函人匠户而已。
汉子摇头道:“属下年纪大了,自觉纵然得了法门,也是修行不成的。
往后能多造出几宗生人甲,多收押几道厉诡,少叫天下间死几个人——那属下就心满意足啦,往后要真能见着有天下无诡的日子,就更是属下的大幸事!”
苏午闻言沉默片刻,向那矮汉问道:“足下尊姓大名?”
矮汉有些羞赧地摆摆手:“当不起将主这般说辞,属下姓吴,家中行六,是以就名作吴六。”
“吴六,我传你诸多锻炼甲兵之法。
以后便由你来主理函鬼科罢。”苏午言语着,一刹那聚集起一个念头,将那包含十力锻、鬼神锻、心之锻的诸多锻法,尽皆映刻于那个念头中,将那个念头传递给了矮汉吴六,他同时道,“你今确有些年岁,再入修行之道,亦可能无所成就。
吴六,你若愿意,我可以借吴道子‘霜炼群神’画作一用,在你身上纹刻‘霜炼群神图’,使你能接引天理神韵,强化自身,亦能增进你之锻炼甲兵的效率,你觉得如何?”
闻听苏午所言,吴六微微一愣,旋即咧嘴笑道:“要有这等好事,那属下就先谢过将主啦!”
“待到此间事了,我来为你纹刻霜炼群神刺青图。”苏午点了点头。
随后,又有诸多人纷纷向苏午提出他们希望得到的奖赏。
最终此间诸多不良人、僧道之中,竟有超过七成人选择了留在此间,他们之所以如此,或因被苏午恳切态度所感染,或因有吴六、赵用两人首先作了师范,但他们作了此种选择,苏午亦有正向回应,总算致使结局圆满。
而剩余二三成人,既然决定追求功名利禄,苏午自也不会为难他们——如他所说,若这些人离开不良人,能够在玄宗皇帝扶助之下另起炉灶,再造出其他的生人甲,这样事情苏午其实甚为欢迎。
此般事情,或对不良人一时不利,但确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苏午将这些离开的人,拟了一份名单,呈送禁中。
玄宗自知道其此时该如何去做,必定会给这些人一份令他们满意的封赏,却用不着苏午来操心。
聚集在馆舍前院的人们,各自心满意足地散开,忙碌他们分内的事情去了。
此间最终只剩下一人,即吴道子吴大家。他的因果被苏午刻意遮瞒,来去众人对他毫无留意,他此下亦已有所感知,大概能猜到有人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那在自己身上动手脚的罪魁,应当就是眼前这位不良帅。
意识到此节的吴道玄,内心难免愤懑。
但想到眼前青年人,能在无声无息间布下此种手段,他又有些发憷,是以只是绷着一张脸,又不敢对苏午太过‘不假辞色’,绷着这般难绷的脸色,向苏午说道:“老夫为不良人画下‘霜炼群神图’,造就‘霜炼甲’,此中应也是有老夫一份大功劳的罢?”
吴道子将‘大功劳’三个字咬得极重。
苏午自然点头,坦然道:“若非有大家天人交感,摹画下天之神韵,霜炼甲今日绝无可能造就。吴大家在此中功不可没。”
“既然如此,那老夫的封赏——”吴道玄见苏午语气温和,才敢稍稍表露不满,斜乜了苏午一眼,道,“不若由老夫亲自向圣人去讨要?”
他今时已然相通,此甲于李唐社稷而言,可谓神器!
而自己在这神器之中的作用,更是重中之重,并且,自己的作用在一时之间无人可以替代!
——哪怕今有杨惠之出现,且杨惠之亦感悟到了他自身的‘道’,但杨惠之如今更长于雕塑,于生人甲技艺之中,一时之间却也发挥不出作用。
如此情况之下,不论是圣人还是不良人,对自身都必极重视!
吴道子无心追逐圣道法门,更在意功名利禄。
苏午给不了他这些。
他自要去向圣人求取这些东西,并且,圣人必定可以给他更多!
“大家莫非不愿追求圣道法门吗?
一朝得入圣道,苦海便再难沾身,此般修行,莫非不比功名利禄、圣人封赏更好?”苏午明知故问。
吴道玄冷笑一声:“我也垂垂老矣,追逐圣道,只怕圣道也不会对老夫敞开大门,于此相比,美酒佳人、华美屋舍、功名利禄,却更能叫老夫心里踏实!”
苏午摇了摇头:“然而今时却不能叫大家如愿了。
我此处只有圣道法门,并无高官厚禄。”
“那老夫自去圣人那边求取——”吴道玄急声言语,他话还未说完,便见苏午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此门不开。”
“你这岂不是强盗行径?!
缘何他人皆能二选其一,到了老夫这里,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先前对他人所做承诺,竟是如此虚假?此番承诺,缘何不能对老夫奏效?!”吴道子顿时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不顾苏午修行高深,一根手指就能按死他的事情了,对苏午破口大骂出声,“伪君子,伪君子啊!
太无耻了!
说了半天,还是要欺负我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家!”
“大家若出此门,可是要将那‘天人神韵’入画的技艺,待价而沽?”苏午此时忽向吴道子问道。
吴道子愣了一刹,旋即大声道:“与你何干?!这是老夫自行领悟得来的技艺,当时凭着这技艺,也曾以一副恶将图钉住了一头恶诡,黑三一家都被我一幅画救下了!”
“然而苍生何辜?”苏午问。
“老夫又不欠苍生的!
更何况,将此法带出此间,交于圣人,圣人莫非不能救苍生?圣人才是天下苍生万民之主!”吴道子又道。
“之所以强留尊驾于此,自是因为我心中实知,圣人心中有比天下苍生更重的东西,为了追求那个东西,天下苍生可以成为他的垫脚之石。”苏午平静道,“而我心中,亦有比天下苍生更重的东西。
只不过我愿为天下苍生,舍弃这于我自身而言更重的事物。”
苏午语调平静,但这番话听在吴道子耳中,却着实震撼。
“为此诸般,我须强留尊驾于此,也请阁下务必多摹画几副‘天人神韵图’出来。
但此事之后,尊驾自可以离开,去追寻阁下的高官厚禄。”苏午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