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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巢之前,门阀士族所经营的是“庄园经济”,通过收拢战乱中破产自耕农的田产,不断兼并土地,建起的山庄往往占据山川湖泊,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譬如东晋时谢氏于会稽、吴兴等地筑起的庄园,不仅依山傍水,庄园中有农田、陶坊、织
坊、酒坊,蓄养着数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黄巢之后,庄园经济崩溃,门阀士族无力再垄断选官、土地与财富,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凭借蓬勃而生的“商业”经济,一手创造了这个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牵着湘姐儿和济哥儿下车来,步入谢家在汴京城郊外乡野间的庄子,不知为何还是如一个历史旁观者一般,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与他们家魏晋时期的先祖相比,这庄子或许只能称作一间修建在大片农田桑园之上的......带院落的大型四合院
了。
当然,青瓦飞檐临于山水之间,沿着庄园游廊往外望去,田野青翠无边无际,池畔垂柳依依,柔条拂水;不远处还有座四五层高的塔楼,登高凭栏远眺,想来便能将山川田野尽收眼底,还是美极了的。
引她们进来的门子是个熟人,正是闫七。他见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笑道:“奴与沈娘子有缘,今儿客这般多,还能遇上娘子。”
他一路与沈渺搭话,走到半截,济哥儿便单独得跟另一个门子去会前头男客的宴席,闫七道:“九哥儿书院里的同窗都在一处,沈娘子不必担忧。”
沈渺与湘姐儿则继续往内走去,过了两道门,眼前豁然开朗,谢家这庄子真是另辟蹊径,后苑竟直与山野交错相通,迈过门,以为会见到庭院深深,没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兰舟”??女眷们竟三三两两结伴,乘舟在水面上游玩。
方才刚下车时,她望着眼前的宅院,还在想,瞧着也不过是个比较大的四合院。此时,沈渺不免顿感汗颜,她真是狭隘了,如此看来这一整个山头加上下头那一大片麦田,只怕都是姓谢的。
看来此时庄园经济的根基并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毁啊。沈渺尴尬地想。不过也是,真实的历史中,门阀士族最后的丧钟,其实敲响在靖康之变。
此时的大宋,历史车轮早已开上了十八弯的山路,沈渺早已无法与记忆中学过的历史相映照,有些差别也算正常。
湖边芦苇荡中,还着几只没坐满人的竹篷小舟,在闫七的指引中,沈渺拉着湘姐儿弯腰捡了其中一艘人最少的登舟而上,一抬头,才发现里头已坐了三个小娘子。
其中两个还挺眼熟。
瓜子脸的,还有那小圆脸的,好似都在铺子里见过。沈渺虽然不记得名字,但她确信,她们一定是来光顾过??小圆脸的手里,还捏着她定制的“人鱼棉花娃娃”,她甚至还给这小娃娃换了件宋制小衣衫,袖口领口都缀着米珠,好精细的活计
啊。
小圆脸瞧见她进来,似乎震惊极了,也不知缘何如此?倒是那瓜子脸的见了她脸颊红扑扑地招呼了声:“沈娘子,好巧,快请坐。
沈渺依言坐下来了,湘姐儿紧紧挨着她的腿坐,手里拉着她裙上垂落的飘带,平日里在巷子里当山大王的她出了门,乖巧得一声不吭。
舟上不算窄,竹篷细成了个高高的拱形,五人中间摆了张小几,上头的漆木攒盒里正好放着她先前教会方厨子的蛋黄酥与曲奇饼干。
瓜子脸的小娘子还友好地用帕子垫着手,先取了两块来给湘姐儿:“你是沈娘子的妹妹么?那是不是该叫你沈二娘子?”
湘姐儿先抬眼看了看沈渺,见沈渺微微颔首,她才伸手拿了,还回头冲着瓜子脸小娘子甜甜一笑:“谢谢这位阿姊,我叫湘姐儿。”
瓜子脸小娘子顿时也笑了起来:“你很乖呢。比我妹妹乖多了。”
这时,那小圆脸小娘子才好似回过神来,也忙跟着与沈渺见礼。几人于是互通姓名,沈渺才知道原来这两位都算是熟人了,瓜子脸小娘子是冯家七娘,这小圆脸竟是九哥儿的嫡亲妹妹,谢十一娘。
谢十一娘又指着角落里一直眺望着水面的女娘与沈渺介绍道:“这是我姨母家的崔家大表姊,沈娘子唤她崔元娘便是了。”
沈渺跟着看过去,崔宛娘好似没有听见,只是神色淡淡地对着水面出神。
她削瘦入骨,面色比纸更白,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显然是大病都还未愈的模样。她生得竟与谢家大娘子很像,都是英气十足的模样,但因似乎病了,那英气便破碎无望了一般,眉目间找着淡淡的死气。
她不理会人,沈渺便也没说话。刚上船时,沈渺还因瞥见她生得像谢家大娘子,以为她才是谢家的姑娘呢,没想到是表姑娘。
十一娘还帮着圆场:“我崔家阿姊身子不好,沈娘子别见怪。”
沈渺自然道不会。
谢十一娘望了望沈娘子身上那件青碧色的褙子,又望向崔宛娘,心里都快搅成一团乱麻了,偏生这里头唯有她知晓,她满肚子惊涛骇浪,无人能诉说。
沈渺不知谢十一娘在想什么,微风拂面,她很快享受了起来。
尤其冯七娘很爱与她谈话,倒叫沈渺有些惊讶,她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进了这样的地方,与这些高门贵女会说不到一块儿去,没想到冯七娘先夸她的汤饼好吃,又说起她爹冯博士吃了她的烤鱼念念不忘,每日都谴仆从前去买,后
*......
“沈娘子前两日不是还办了节庆庆典么?阿爹还命冯六存了八十条鱼,摇签摇了个够,中了好几个绢人呢,全送回家赠给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了。”
沈渺眨眨眼,破案了,原来那两日的榜一大哥是冯家郎君身边的仆役!她说这一掷千金的行事风格,怎的令她如此熟悉呢,原来是你们冯家。
那便不奇怪了。
在舟上吹吹风、吃吃点心、喝喝茶,沈渺还听见远处有丝竹之声,像鸟儿的羽翅轻轻点在水面上一般,和着风送来,叫人惬意得很。
湘姐儿闷头吃蛋黄酥,沈渺自打忙起来以后很少再做,今日在这里吃上了,且滋味与阿姊做得好生相像,她吃得那叫一个两眼发亮,如获至宝,嘴边都是脆皮碎屑。
谢十一娘纠结到一半,瞥见湘姐儿那满足无比的吃相,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个来吃。今日方厨子做来的蛋黄酥口味有三四种,一种是红豆沙的,另一种是莲蓉的,莲蓉是采摘了庄子上最鲜嫩的莲子制成,去芯、蒸煮、研磨后,再加入糖、油等熬
制而成,吃起来细腻、还带有莲子的清香。
另外还有抹茶味的、肉松芋泥味,听闻这些都是娘子教的。
谢十一娘还是最喜欢红豆沙的,豆沙的绵软香甜中和了咸蛋黄的咸味,又有一股浓浓的红豆香,她吃多少个都不会腻。
一旦吃起来,十一娘很快又忘我了,她后来干脆坐到湘姐儿边上,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好吃,湘姐儿你吃这个,方厨子将玫瑰花捣碎了和进去,因此这蛐蛐饼便浮有碎红点点,又香又甜又酥又好看。”
直到舟船停靠,她们俩已经吃光了船上所有的点心了。
下船后,她们便被引入一处大厅之中,厅中已摆好案几位次,沈渺和湘姐儿被冯七娘、十一娘拉着一块儿坐,那崔家的表姑娘却没进来,反倒有个小丫鬟来唤她,她与十一娘低语了几声,便自顾自离去了。
此时,沈渺坐下来才发现,这大厅中入座的全是小辈,没有其他长辈了。问了十一娘才知晓,谢家大娘子与其他家的大娘子另在一处,外男也是另外安顿了。
沈渺明白了,约莫是大人坐一桌,小孩儿坐一桌。
她被归到了“小孩儿”这桌了。
那她今日岂不是见不到谢家大娘子了?沈渺忍不住将手放在随身背着的斜跨小包上,里面还放着她准备的标题为“舌尖上的汴京”融资企划书来着……………
她可是从铺子的地理位置、市场分析、菜品特色、风险评估、投资需求、预期回报等方面又写又画了十页纸哎。
她还仔细画了收入预测柱状图!
沈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饭,湘姐儿倒是吃得很开心,两只腮帮子鼓鼓的,还记得给沈渺夹菜,很小声与她说:“阿姊,快吃,牛肉哎!”
吃完了,沈渺和湘姐儿又被兴奋的十一娘拉着看了两折戏,湘姐儿听不懂,认真吃点心,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睁着大眼听十一娘在旁边感动得肝肠寸断,无法理解她怎么能哭得帕子都湿了。
沈渺却没心情听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正为自个中道崩阻的投资心里发愁。
今日难不成白来一回了?这念头刚冒出来,没成想下一刻,喜妈妈便如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了,竟低声对她道:“大娘子说趁看戏时得空,想见沈娘子一面,有事相商。”
沈渺大喜,她也有事啊!
于是托冯七娘帮忙照料一下湘姐儿,她正看十一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沈渺便趁机告罪离席,随喜妈妈匆匆下了戏台,乘舟渡湖,上岸后又直往另一处偏厅去。
郗氏也不爱听戏,方才忙了一上午,正好借众人观戏时借口更衣回房休息一会儿,但说是歇息,却也压根没歇,她一离席,各管事、仆从便争先恐后上来禀报此次办宴的各类事项了,等她忙完真正坐下来,都又快过去两刻钟了。
谁知这时,又有人来了。喜妈妈打起帘子,一道幽魂一般的身影迈了进来,往前走了两步,便伏拜在了氏的腿前,哽咽道:“宛娘斗胆,恳求姨母救我性命。”
郗氏诧异不已,下意识便伸手去搀扶,但崔宛娘风烛般虚弱的身子,却跪着不愿起来。她抬起那幽幽的,像是快要燃烬的双眼:“姨母,我知晓我没脸,可我真是没活路了,过了今日,阿娘与爹爹便要将我押往楼台观,再也不许我出来了。”
郗氏蹙起眉头,楼台观是一所女道观,但远在永兴军路,离汴京好几百里,好生生将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送到那里去作甚?
崔宛娘看见郗氏面露疑惑,眼底不由沁出更深重地悲戚来,她惨笑道:“原来九哥儿竟真的连姨母都不曾透露过。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瞎了眼了......”
随后心一横,便将曾犯下的错事尽数袒露。原来她爱上了住在家中,教弟弟学琴的落魄琴师,她信了他,不惜抛却一切与他私奔,谁知他却只是为了讹诈崔家银钱偿还债务,那人狮子大开口,一开口便要能兑万两银子的交子,否则便要将这事
儿抖搂出去。
后来,他自然是被崔家想法子请君入瓮后弄死了。
崔家在陈州名望甚重,怎会没法子拿捏个落魄无赖?假意答应了他,诱他上门,便随意捏造个偷盗的名目,在窝窝头里包块热炭,直逼他吞下去,活活烫坏他的喉头,再送到官衙,塞给胥吏十两银,重重打几十板子下去便成一滩烂泥了。
这样愚蠢贪鄙之人,她当初却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与他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她自小便与其他姊妹不同,喜爱骑马围猎,时常甩开家仆,一骑红尘,冲上崔家庄子上最高的山峦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云雾缭绕,山之外仍是高
山。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个家世殷实,相貌堂堂的良人,从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其他的,再不做他想。她却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厌憎那自小定下,从一处深宅大院搬到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婚约。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样。
那琴师曾对她说江南水乡柔美、岭南风光奇崛,关中多奇侠,西北尽苍莽......大好山河美不胜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为他会带着她游历山河,永世不弃。
结果,她怀揣着梦来与他私奔,却被他绑了送回崔家勒索银钱。
所有甜言蜜语,全是谎言。
她被关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才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了。她想逃,终究还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儿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了她便厌恶,早想将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恳求爹爹,才求得让她在家坐月子,至少养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观里了此残生。
可那与慢慢地让她死了,又有何区别?
崔宛娘对着郗氏重重一磕头,泪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鲜耻,可我.....还想活下去……………”
郗氏长久没说话,只是示意喜妈妈将崔宛娘搀扶起来,沉思许久,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宛娘,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自小便灵慧,否则我不会让你与九哥儿定亲。你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道理,怎会这般轻信他人?以致酿成如此大
祸!”
崔宛娘垂下头去。
她鬼迷了心窍,这些时日,无一不再后悔,可是悔之无用了………………
郗氏长叹一声:“是你阿娘放你来寻我的,是吗?你爹爹当初最怕我了,他早年来幽州求娶你阿娘时,我拿棍子打过他好几回。”
郗氏与崔宛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妹。姊妹两个性子一静一动,崔家大娘子生性温柔娴静。当年知道最亲爱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惯着,崔家人来一趟她打一趟,还在夜里紧紧搂着阿姊睡,死活不让她嫁走。
她以前喜爱崔宛娘,未曾没有觉着阿姊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缘故。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傻。
“是,阿娘......在门外。”崔宛娘点点头,阿娘疼她,又说服不了爹爹,这也是为何她拖着病体也要来一趟汴京的缘由,若非谢家邀约,她也正要往楼台观去,否则她实在没机会能躲开爹爹的视线。
喜妈妈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内,郗氏见她面容苍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一顿泛酸,她起身执着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细细为她拭泪。
“阿姊别哭了,我知晓你的心,这件事我不怪你与宛娘。以前九哥儿命数不好时常出事,你们也没嫌他霉运缠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晓了。若是姐夫定要让她远走,不如让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妈妈将崔宛娘扶到绣墩上坐着。
崔家大娘子也想过这一节,但是......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想过,只是郎君生怕这事儿漏出风去,若是叫几个舅甥知晓了,崔家更是没脸了。因此只想着将她打发到没有亲的地方去,省得碍了崔家女孩儿的名声。”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纸,闻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还有个去处。”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问道:“我记得宛娘六岁便开始跟着学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点点头,眼底又生泪意,低头拭去:“宛娘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算账理事也自小便跟着我日日磨出来的,若非碰上那天杀的贼泼皮,她做什么事儿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还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强干的……………”
“我与人合办了个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县,与咱们家隔了两个县,上回阿兄来信,说是已动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过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郑氏瞧了
眼喜妈妈,喜妈妈似乎明白了氏的想法,微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头来。
郗氏又细细地将她的打算与崔家大娘子说了,这作坊上头还有个当做障眼法的商号,那空壳商号必须要有个忠心耿耿又数通算学、税法、刑律的人来主事,否则一切布置都将成泡影。她这些日子也在寻这样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寻的,如今
还不如让宛娘来做。
这次汤饼作坊的商号她十分看重,她想试一试这样的法子能否真的庇护谢家积蓄下来的这些财帛家产,若是真有效,谢家名下其他行当也该如此慢慢转移开去。
“与其关在道观中郁郁终老,不如用后半辈子再做下些事业来。”郗氏转眼看向激动得脸都通红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发誓,要时时刻刻清醒,要永远以作坊的利益为重,不能受人蛊惑便失了头脑。’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齿,“我剩下这半辈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为了人中渣滓神魂颠倒,更觉恶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头:“我愿意去,姨母,阿娘。我这辈子曾愚蠢到将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过大亏,险些没了命,早醒悟了。人总归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墙墙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条,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
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决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这样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观里清苦又憋闷与坐牢无异,她一向想去瞧瞧外头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这辈子却已走到穷途末路。
是她的错,她没多多关切思量女儿的心思,也是她没用,总无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泪如泉涌,擦了又擦,在氏安慰下才缓了过来。
这时门外敲门声笃笃地传来,郗氏道:“与我合作坊的人来了。”便请崔家大娘子与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们转到屏风后,又进了内室,郗氏才出声:“请进来。”
喜妈妈引沈渺进了门,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该耽搁沈娘子听戏了。”随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笑容依旧。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话,我正好也不大会听戏。”
郗氏便请沈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细细说来。她自然没有说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说她精于算账理事,只是身体不好,日后也难以婚嫁,不如寻一条出路,她又与郗家血脉相连,
身份高贵,比奴仆们可靠。回头她去了,郗家还会选十几二十个识字的家生奴婢过去帮衬,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也能钳制那些奴仆,省得他们日后生出欺主的心来。
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郑氏的选择也不奇怪。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郗氏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进去。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账册?头一页是一座小铺子的地址,坐落何处,周围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点明人烟繁盛,周围居住者多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这铺子以及周边其他铺子挂在中人处的售价,她用了几个长方柱形画了个图,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这铺子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要便宜两三成。
“谢家大娘子,我这提议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听我说完。”沈渺观察着郑氏的神色,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为何打算扩店,如今手头有多少积蓄,还缺口多少积蓄,并提供了三个投资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汤饼作坊的红利,按年扣除,直到还清为止。
二是以股权分配方式投资,谢家大娘子这一千贯算是投资她的铺子的。能获得她营收的二成利润,她日后也会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账目,确保她的一千贯不会亏损。
三是由谢家大娘子出资买下那间铺子,租赁给她,这样谢家不用承担她可能亏损的风险,还能收入稳定的租金。哪怕日后她倒闭了,谢家也还能租赁给他人。
沈渺说完后,又将她手写的企划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实还做了个财务规划,按照短中期和三种不同方案,分别阐述谢家大娘子投资她之后可能获得多少回报。
郗氏听得都有些惊讶,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望向沈渺,她发现她神色虽有些紧张,但还是言辞有条,思理明晰,又论之有序,非常坚定地说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项。
“谢家大娘子,这册子可以留在这儿,您可以再好好考虑。”沈渺微微笑着,“您放心,无论您怎样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贵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郗氏却看着她笑道:“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选第二种吧。
沈渺眨眨眼,其实她想过郗氏会拒绝,会选一和三,偏偏没想到郗氏会愿意花钱与她这样的小铺子深度绑定。第二种方式,其实最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谢家。
要风险共担,那铺子还是沈渺的。
说完,郗氏还将沈渺的册子收入囊中,笑着赞叹道:“这册子我也笑纳了。我最喜爱沈娘子的长处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细筹谋。沈娘子对金银财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数,毫厘不爽。又一心为家中谋生计,或营小业,或置薄产,样样悉心操持、
思虑长远,这才是兴家之妇啊。”
说到最后“兴家之妇”,语气似乎还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兴得顾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谢,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这些蝇头小利,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恳求,多半是对小辈的爱护,我不知要如何言谢,此情我必铭记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嘱托,绝不敢多言推诿。
郗氏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将她送到门口:“娘子既是来谢家做客的,我身为主家如何能这般扫兴呢?去吧,一会儿散了戏,四下逛逛,春庄虽广,但唯有湖光尚可赏玩,汴京城里寻不到这样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负了。”
喜妈妈客气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边的长廊堤岸,沈渺又多谢了她一回。
戏台搭在湖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边有许多谢家仆从在舟边等候,随时帮着撑船。她随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谈成太过开心,满心喜悦无处释放,没忍住雀跃地弯下腰直接跳了进去,舟船因她的动作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她笑着扶住了船壁,站稳了才抬起头。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侧过头,乌浓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湿,显得更较平日里还要柔和几分,忽来一阵风激起高高的芦苇摇荡,也吹过了他们二人。
谢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闷的头脑,瞬时便明朗了起来。
他望向眼前身着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惊讶他怎会在此,细细眉头微挑起来,这样有些呆呆地神色,却令他禁不住弯下眼睛,微笑起来。
很久之前,他便觉着沈娘子好似风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这衣裳,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时光凝驻,世间诸般绮丽,尽汇于其一身矣。
“九哥儿怎么在这里躲着?”沈渺懊恼岸边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声,否则她便不会像个秤砣似的“噗通”一声跳下来了,还震得舟船摇荡。
丢脸。真丢脸啊。
“喝多了,躲在这里醒醒酒。”谢祁眉眼笑意不褪,仍旧这般含笑望着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背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局促地抽了抻裙摆,小声道:“九哥儿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谢祁摇摇头,总算转开眼去,风一阵阵荡过来,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总是满心欢喜的。
说不上什么缘由,哪怕仅仅因同一缕清风,曾一起拂过他与她的衣衫。
他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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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见到了九哥儿,她便要就“为何突然送我衣裳”这事儿与他问个明白,但后来,直到离了谢家,沈渺都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傻傻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风,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来么,沈渺简直对自己这一行为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会在九哥儿面前就成了个傻愣愣的锯嘴葫芦呢?怎么会莫名什么都不想说了呢?
倒是湘姐儿玩得极为尽兴,在她嘴里,谢家的园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当渺在傻傻吹风时,她不仅看完了戏,还遇上了砚书,两个“吃友”好久不见,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砚书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给她,说是上回随太夫人去乡下,摘的野枇
杷,回来吃不完怕坏了,便成了蜜饯。
沈渺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九哥儿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还没琢磨明白,郑内知来送投资的银子与契书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儿心思抛诸脑后,一点儿也不琢磨了。
扩店!她要着手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