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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去, 边上的大臣一一与魏国公道别。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突然被人一把扶住, 口中轻叹:“国公爷可要保重。”
魏国公抬了抬手, 顺口道:“无妨,多谢。”
他说完蓦地抬头一看,却是贺惜朝。
只见后者笑盈盈地说:“走吧,祖父,孙儿送你回去。”
魏国公叹道:“惜朝,就差一点,老夫差点就开口请去皇上让珊儿归家了。”
“幸好祖父没说,如今还不是时候。”贺惜朝淡声道。
魏国公点点头,多年伴驾他也能猜到帝王的几分心思。
对那些做下如此肮脏之事的勋贵大臣天乾帝当然愤怒,瞧着大理寺雷厉风行地捉拿归案,大概都得人头落地。
可是长公主和詹少奇, 一个是亲妹,一个亲外甥, 外甥的爹还是尽忠而亡的, 帝王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哪怕乍然听闻此事之时, 恨不得让他们去死,然而等冷静之后,天乾帝还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
而魏国公这一出让帝王直接陷入两难之地, 这个时候提和离, 只会让天乾帝恼怒, 功亏一篑。
“再等等, 如今最着急的可不是我们。”贺惜朝轻声说。
再说萧弘,平时挺殷勤,可这会儿一下朝却是转头就走。
不过还没走出宫门,小太监就一脸赔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太子殿下,皇上召见。”
于是萧弘只能不情不愿地转个身,跟着走回清正殿。
“平时懒得搭理你的时候非得凑上来,这会儿倒是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此刻天乾帝已经换了一身便服,坐在御案之后一脸不悦地瞪着萧弘。
后者挠了挠头,很是无奈地说:“这溜得再快不还是被您给逮回来了嘛?”
“合着还是不情愿是不是?哼,什么为君分忧可,就是哄着朕好听。”
萧弘闻言龇了龇牙,拉过黄公公搬来的凳子坐在天乾帝旁边道:“问题是这个分忧儿子真分不了,我怕说出来您更不高兴。”
天乾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弘觉得有点头疼,他回头望了一眼黄公公,后者会意,轻脚出了殿门,站在外边守着。
天乾帝见此没阻止。
只见萧弘眼珠子一转,站起来,一叉腰,深吸一口气,张嘴斥责道:“魏国公这老匹夫也混蛋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偷偷自个儿办呢?这是要将皇家脸面使劲往地上踩啊!眼里还有没有大齐皇帝?太过分,实在太过分!受了委屈直接面圣就是,难道皇上还会包庇,徇私不成?不可能的啊,皇上英明神武,天下皆知,从来都是秉公办理!再说不就是个孙女嘛,又没被弄死,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再忍忍不就得了,皇家脸面重要!瞧瞧这办得是什么事?自私,太自私,摆明了不信任皇上,简直罪该万死!”
萧弘一口气说完,回头就对天乾帝挤眼睛:“爹,儿子觉得该打一百大板,今晚我就替您套麻袋去,如何?”
天乾帝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萧弘——”
萧弘神情一变,赶紧矮下身缩了脑袋,只听到砰一声,迎面飞来一盏茶,碎在青石地砖上发出脆响。
这年头,帝王砸东西,还有人敢躲的也就萧弘一个。
帝王愤怒地吼道:“臭小子你不许给我躲!”
“不躲,等着脑袋开瓢嘛?”萧弘抽了抽嘴角,一把绕开迎面而来的折子雨。
御案上都是内阁呈上来的折子,有厚有薄,真砸在身上还挺疼的。
不过萧弘凭借敏捷身手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身,直到天乾帝把能飞的折子都飞完了,此子依旧完好无损,气得他脑袋一热,顺手抄起了桌上镇纸。
萧弘那点得意劲骤然一变,连忙就喊道:“那是母后的镇纸啊!”
天乾帝一听,差点脱手的爱妻遗物终归在仅存的理智之下被堪堪放下,然后目光一瞥……
萧弘瞪大眼睛,一边摇头一边求饶道:“我错了,爹,儿子口无遮拦,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您这砸下来,儿子明年坟头得长草……”
等黄公公听着响动闯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天乾帝哼哧哼哧高举砚台,萧弘双手也举起来呈投降状。
“哎呀,皇上,您这是干什么啊?”他连忙跑过来阻止。
天乾帝大动干戈一番,气息有些不稳,瞪着萧弘道:“你问他,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萧弘有些委屈,嘀咕一声:“这不都是您心里想的吗?”
“你!”那砚台作势就要砸下,萧弘猛地抱紧脑袋蹲在地上。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黄公公一把抱住天乾帝的手,求情道,“太子殿下口无遮拦不是第一次了,您教训教训就是,这要是下去,殿下可就没命了。”
萧弘居然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让天乾帝的一股气儿从脚底板窜到了头顶。
黄公公左右一看,忽然眼前一亮道:“那儿有鸡毛掸子,皇上若气不过,用这个抽吧!”
萧弘一听简直难以置信:“老黄你……”
而天乾帝则气势汹汹从一个角落里抽出鸡毛掸子,朝着萧弘走过来……
一炷香之后……
萧弘噘着嘴坐在地上,天乾帝额头带汗,气息大喘也不顾形象地坐在另一边。
地上的碎瓷片已经清理干净了,不过折子还凌乱地散在地上。
整个殿内,除了这对父子俩,空无一人。
萧弘哀叹道:“您下手可真狠,都抽断了,您看!”
面前,一根折断的鸡毛掸子躺在地上,正静静地控诉帝王的暴行。
天乾帝冷冷地没搭理他。
萧弘想了想,龇牙咧嘴地挪了挪屁股,到了帝王身边,用膝盖撞了撞:“还气啊,儿子的屁股一定被您给抽肿了。”
后者依旧没说话。
萧弘叹了叹气,然后扬起那张英俊地脸,露出一口白牙,一边笑一边眨眼睛,赔礼道歉道:“儿子错了,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吧,瞧我真诚的脸,笑一下?”
萧弘笑了很久,笑得脸快僵的时候,只听见天乾帝轻声得道:“朝上,大臣们虽然不说,可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经过这一翻闹腾,虽然累得出汗,可是不得不说藏在帝王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他看着这傻儿子,不禁拍了拍萧弘的手,感慨道:“弘儿,没人会责备魏国公,只有同情,朕也有愧于他。那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受此无妄之灾之人……朕都愧疚。”
萧弘听天乾帝这么一说,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便道:“设身处地一想,虽然我没女儿,可若是几位妹妹受此折磨,儿子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乾帝点了点头,虽然没人敢对天家公主做出这种事,可是设想一下,那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那么这件事你是否事先知晓?”
冷不丁地帝王忽然这么一问,让萧弘一时间没敢回话,思索片刻之后才道:“您是指哪方面?”
“整个事情。”
“儿子调了府兵,那晚随大理寺去了秋园。”萧弘道。
“这是朕的旨意,除此之外?”
萧弘讪笑道:“调离詹少奇离京。”
天乾帝点了点头:“还算老实,是贺惜朝求你的?”
萧弘没敢反驳:“表姐向惜朝救命,惜朝请求我第二日想个办法让詹少奇暂时回不了府。”
“向贺惜朝求救?”天乾帝轻笑了一声。
萧弘指了指自己:“事实证明是很明智的选择,以惜朝的为人,不会坐视不管。第二天魏国公就派人以大舅母生病为由将表姐带回府了,接下来,您就都知道了。”
“贺惜朝后来没牵扯进来?”
萧弘摇了摇头:“谁叫除名了呢,他倒是想管,不过外祖那么自负的人,怕也不愿意的吧?”
魏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天乾帝也清楚,向来不愿多得罪人,可是,若是真豁出去了,也就无需旁人插手了,更何况是个除名之子。
“朕知道了。”天乾帝说着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萧弘连忙扶着他起身,送到御案后坐下来,他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说:“父皇,惜朝被除名的时候,他离开前曾对魏国公说过一段话,具体的我也记不清楚了,不过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什么是家族利益,是忠孝两全的名誉,清正廉洁的门风,保家卫国的信念,是上上下下所有族人一起赢得的口碑!不是光嘴上说说而来的。”
天乾帝闻言看着萧弘,后者也正望着他,一双黑眸不见任何闪烁:“思及皇家脸面自然也不是别人给的,更不是靠逼迫着臣子咽下委屈才成全的,该是每个宗亲子弟自发维护才是,任何以此为借口,掩盖罪行,蔑视国法的恰恰才是不将皇家荣誉放在心上之人,您觉得儿臣说的可对?”
他说完递上了几本折子,是刚顺手从地上捡回来的。
天乾帝接过,翻开来,然而每一本都是对溧阳长公主和詹少奇的弹劾,看那些严厉的字眼,天乾帝不禁长长一叹,又心烦意乱地关上了折子。
萧弘站在旁边,看得真切。
黄公公端着茶进来,小心地搁在帝王的手边。
“詹少奇还有多久到京?”天乾帝忽然问。
黄公公小心地说:“后日应该就能到了吧。”
天乾帝端起茶来之时,他抬起头看向萧弘,终于问道:“弘儿,若是你,杀不杀?”
萧弘抿了抿唇,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人皆有私心,儿臣与溧阳姑母不合,怕是给不了您任何意见了。”
天乾帝手一顿,惊讶地看着他。
萧弘笑了笑:“五年前王氏女落水,广传西安伯府小姐身体有疾之事,儿子还记得。另外秋园名册之中,涉及多位大臣勋贵,儿臣可不认为姑母只是为了招待这些与詹少奇同好的贵客。”
此言一出,天乾帝顿时沉了脸色,目光锐利起来。
这时,门口小太监禀告道:“皇上,淳老亲王、广亲王、平郡王、昌平长公主等宗亲求见。”
萧弘一听,顿时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对天乾帝道:“那儿臣先告退了。”
这些人来干什么,萧弘知道,天乾帝也知道。
“儿子去大理寺瞧瞧那些让刑部尚书看了能辟谷三天的东西,长长见识。”
溧阳长公主虽嚣张跋扈,人缘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毕竟是宗亲一员。
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只是外姓大家,就是皇室之中也如此讲究。
皇家宗室高高在上,若是因区区平民获了重罪,思及自身,就都坐不住了。
所以这些都是来求情的,请求从轻发落。
而用的理由就是皇家脸面。
然而这向来无往不胜的利器在今日却恰恰踢到了铁板,天乾帝虽然没有动怒,然而却说了一句话。
“皇室脸面若是用来掩盖一桩桩的丑闻,你觉得朕是遮还是不遮?究竟谁在给朕丢脸啊?”
*
这件事实在太大了,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
那些在里面玩乐的人固然可恶,然而罪魁祸首更让人唾弃!
市井街坊,衙门捕房,所有人提起溧阳长公主和詹少奇都是一阵唾骂和诅咒!
没有任何一个权贵像他们这样如此不把百姓的命当成命,把人当人!
贺灵珊作为詹少奇的妻子,本该是一同受指责的。
然而魏国公当堂一阵痛哭后,这缘由经朝臣传回家中,再从内宅扩散开来,不到一日已是全城知晓。
人们反而同情这个高门贵女起来。
跟个恶魔一同生活八年,那岂不是身在炼狱八年。
想想曾经贺灵珊出现在人的笑容,从未说过一句委屈和对公主府的怨怼,不禁令人一阵心酸。
若不是魏国公忍无可忍,怕是还得再来八年,十八年……这简直令人不敢让人想象。
听说在被魏国公接回来之前,贺灵珊差点死于詹少奇之手。
听说回了国公府之后,又被大夫人带上了清幽礼佛之地青莲寺。
听说伤得狠了……
听说……
不过昨晚倒是有人看到她们回来了。
这下,贺灵珊曾经的闺中友人纷纷坐不住,相约前来探望她,然而却没见到人。
只是魏国公府闭门谢客,这更令人一阵唏嘘。
但是第二日,贺灵珊居然出现在医馆里,探望那些从秋园之中被解救出来的人。
她一身素净,天气逐渐炎热,可脖子上却系着一根丝巾,似遮掩着什么。
她脸上脂粉未沾,尽显苍白之色,然而一双眸子却清澈透亮,眉宇间带着希望和坚定道:“世人皆道我命苦,然而和真正苦命之人相比,这点苦又算的了什么?他犯下的罪孽虽并非我愿,然而我作为詹少奇的妻子,却难辞其咎。”
她说完站在这些可怜人之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一声迟来的歉意,不足以表达我万分之一的愧疚,只愿能给我机会,弥补诸位的伤害。”
医馆之中,所有的大夫病人,看守的官差,还有可怜这些人送来各种东西的善人,甚至心存怜悯的书生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觉得她故作姿态,没有人会迁怒与她。
贺灵珊犹如一株被斑驳的残叶兰花,即使被摧残,被伤害,依旧倔强盛开,她握着一位虚弱姑娘的手说:“生命珍贵,不论曾经遭受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往日种种让它如烟消散,我愿与各位姐妹一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活着,坚强活着,上天仁慈,会给我们一条出路的。”
在詹少奇被押解进京这一天,贺灵珊善良的美名正在京城中传播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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