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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了建州士子案,趁着礼部试第二场还没考,周祈本想舒舒服服地躺一个休沐日,头晚一夜东风把她“躺”的打算全刮散了。
周祈站在院子里,脚下是几片碎瓦。她抬头看屋顶,屋檐被掀掉一段。她又蹿上墙头儿看一看,靠屋脊得有两张床榻那么大的地方瓦都掀了起来。冯公说屋顶漏雨,想来就是因为年深日久,瓦片不那么牢固了。
周祈在置之不理和修补屋顶之间略踌躇,到底选了修补——这掀开瓦片的地方正是卧房,别看现在还寒凉,很快就是雨季,到时候外面大下,床头小下……
周祈不禁感慨,自己到底不如冯公洒脱。
周祈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练了会子刀,便洗漱了出门去吃朝食。吃了一碗鸡肉虾皮山菌三鲜馄饨,与卖馄饨的秦四郎打听了这附近坊里的圬工,周祈便找过去。
圬工郑大的娘子笑道:“小娘子不知道,如今圣人重修紫云台,官中工匠不够,就从城里捡着名声好、本事高的去帮忙,他阿耶就被选中了。”
周祈倒是知道重修紫云台的事,但是不知道工部的人从民间找了工匠。
行吧,被皇帝截了胡儿,没地方说理去。只是这郑大不在,旁的吴大钱大孙大肯定也不在。
“若只是屋顶的瓦掀了,小娘子让家里的郎君们,”郑大娘子看周祈的穿着,又赶忙改了口,“让家里的奴仆们自己修补就是了。我家隔壁的王二就卖青灰、砖瓦。”
周祈想了想,我自己应该能做得来……吧?
吃过朝食,读了会儿书,谢庸把前几日买的两卷字帖拿出来修补。
这字帖说是王右军真迹,但据谢庸看,是仿的,然即便是仿的,也写得极好,故而虽残破了,谢庸还是花不少钱买了来。
这是个水磨工夫的活儿,谢庸自做了官,干得就少了。好在当初在县学修过不少破烂书册,在书院帮先生修过古籍,也算有“童子功”傍身的。
谢庸把纸张、刷子、镊子、剪刀、尺子之类都摆好,展开那字帖看,琢磨怎么修补。他其实颇喜欢这样的活计,虽需用心,却不怎么用动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磨着,一寸寸地补着,脑子里可以无拘无束地乱想,也可以干脆什么都不想,与吹箫弹琴的时候相仿。
大约琢磨好了,谢庸去厨房打修补帖子用的细糨糊。
刚出屋门,就见唐伯从西跨院走来:“大郎,你快去看看吧,周将军上房了!”
谢庸:“……”
“快点啊。”唐伯催他。
谢庸走到自家西跨院,抬头看见周祈正在她屋顶上揭瓦呢。
周祈与他打招呼:“早啊,谢少卿。”
她蹲在屋顶上探着头往下看的样子,让谢庸想起屋脊“鸱吻”——那种传说中爱东张西望、可以辟邪灭火的神兽。
谢庸眼角微翘:“这一大早儿的,周将军兴致真好。”
“嘿,那是!三天不上房揭个瓦,浑身难受!”
谢庸:“……”
周祈弯着眉眼对他得意一笑。
谢庸到底是正经人,问她:“请不到圬工吗?”
“都修紫云台去了。等我练好了,也去给圣人修紫云台去。”
谢庸点头,转身负着手走了。周祈哼着小调儿,接着揭碎瓦片子。
谁想不大会儿工夫,谢少卿竟然来了自家的院子。
周祈扬眉,嘴欠地招惹他:“莫非谢少卿是来帮忙的?”
看周祈那不着调的样儿,谢庸道:“下来!”
呦!听这口气,该以为来的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工部侍郎,又或是将作少监呢。周祈突然有点弄不清虚实了,也许谢少卿这拿笔弹琴的手真能干得这粗活儿?
周祈下来:“得嘞!我给你打下手,和灰泥。”
谢家院子里,唐伯催着罗启:“赶紧去给周将军帮忙去,哪能让她一个小娘子干那粗重活儿。”
罗启答应着,放下手里棍棒便走。
霍英也要跟上,却被唐伯拉住:“你做什么去?”
“去给周将军帮忙啊。”
唐伯一脸的“你怎么不懂呢”:“大郎已经去帮忙了,若不是还要和泥拌沙什么的,阿启也不该去。你想想……”
霍英恍然大悟。
还未走出家门的罗启笑起来。
唐伯亦笑:“阿英,你去买菜买肉去。那天大郎说周将军爱豕肉馅儿玉尖面,你去买些五花三层的豕肉,再买些新韭菜,别的菜蔬豆腐鱼虾之类若是新鲜也买一些。”
“好嘞!”霍英答应着。
看谢庸要踩着墙边杏树上墙,周祈蝎蝎螫螫地道:“我去给你借个梯子吧?”
谢庸卷卷袖子,把袍子边儿塞在腰带里,踏着周祈搬来的鼓凳,踩上树杈。
周祈站在旁边,时刻等着他脚下一滑,自己接住他。
传奇上时常有美人坠楼坠台,一个白衣侠客飞起接住的场景,那写传奇的还总要写他们四目相对、衣袂翻飞,周围又总有花树之类,此时也要应景儿地落英缤纷。
这里倒是有花树,但今年倒春寒,杏树才打花苞,长得且结实呢,“落英缤纷”是不能了;自己倒也勉强能充个侠客,可穿的却不是白衣,为了干活方便不怕脏,特意套了件旧藏蓝胡服;要说唯一与传奇里搭边儿的就是美人儿了。
周祈抬头看树上身长八尺的“美人儿”。
谢庸攀着墙头儿,略用力,便稳稳地上了墙,又几步走过院墙,上了屋顶。
周祈:“……”看这矫健的样子,约莫小时候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啊。
周祈略失落地把手背到身后。
罗启进了院子,见自家阿郎已经麻利地上了屋顶,便二话不说打水拌灰泥。
周祈接着蝎蝎螫螫,提着手里装灰泥的小桶:“我给你送上去。”
“拴绳子,把绳扔上来。”看看被周祈揭瓦片揭得豁豁牙牙、窟窿眼睛的屋顶,谢庸道。
听出两分嫌弃之意,周祈皱皱鼻子,这屋顶的瓦固然不好补,揭其实也不好揭,有那么三块五块、七块八块,或者十几块揭掉了下面的灰泥其实情有可原……
周祈甩起绳子,扔上屋顶,绳子稳稳地落在谢庸身边。
谢庸看她一眼,周祈得意一笑,这可是跟小崔玩套马练出来的绝技。看她那样子,谢庸到底禁不住笑了。
在旁边拌灰泥的罗启赶忙低下头,觉得刚才那相视一笑很应该跟唐伯报一报,以安老翁之心。
拌完灰泥的罗启到底也上了房,帮着把灰泥、新瓦吊上去,把旧的破碎瓦片吊下来,谢庸专心抹泥铺瓦,周祈则支应着下边儿。
隔壁院子里,唐伯在择菜、和面的空档儿来西跨院看一眼房顶上低头干活的谢庸,又乐呵呵地走了。跟他一起来到西跨院的肥猫胐胐却没走,蹲在墙下喵喵地叫。
周祈听见了,笑问:“它莫不是也要上墙吧?”
“它怕高。”谢庸道。
周祈:“……真是只恬静的猫啊。”
胐胐:“喵——”许是听出了周祈的揶揄之意,胐胐轻甩尾巴,接着回主院廊下趴着晒太阳去了。
其实被风刮坏的地方不算大,半个时辰也就修好了,谢庸又在屋顶走一圈,把别的三五处碎瓦和有蚂巢处都修补了,才招呼罗启收工。
罗启站在屋顶感慨:“想不到阿郎还有这般本事。”
让他说得,周祈好奇起来,蹿上屋顶去看。那原本破了的一片已经平平整整地铺好了瓦,瓦片错缝整整齐齐,似尺子量过一般,比原先圬工铺得还要平整一些。
周祈还能说什么?才子们,大概便是这般博学多才、深不可测吧?
周祈直接从屋顶跳下来,罗启拎着装有铲子抹子的小桶也从屋顶跳下来。
见阿郎没跳下来,罗启回头看。
谢庸走到墙头上,轻扶枝干,从墙头踩上树杈,又稳稳地踏在鼓凳上,然后风姿颀然地走了下来。
罗启:“……”
周祈很狗腿地上前施礼道谢,又亲自端了水盆、拿过澡豆来:“今日真是多谢谢少卿了。”
谢庸“嗯”一声,接过澡豆搓手,在水盆里洗一洗。周祈看那水还不清澈,又赶忙去偏院小井打了一盆来。谢庸洗过,周祈又奉上巾帕。
谢庸略满意地道声谢。
罗启不用周祈伺候,自端着盆、拿着澡豆去水井边。
周祈招呼谢庸:“谢少卿请去堂上坐,喝盏茶。”
谢庸摇头:“估计今日唐伯蒸玉尖面,你一会儿去吃。”
周祈笑起来,真好,嘿嘿!这种帮干活还请吃饭的邻居,上哪儿寻去?
谢庸却突然轻皱眉头:“为何这边儿的杏树都打了花苞儿,敝宅的杏树却没有?”
周祈越发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冯公果然是个实诚老叟!
虽然人家刚帮自己干完活儿,自己就这样嘚瑟有些不合适,但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的嘚瑟的时候不嘚瑟,周祈觉得更不合适:“据说,只是据说啊,这边院子里的桃杏树不只开花比府上的要早一点儿,回头结的果实,也更甜一点儿。”
谢庸看着周祈得意的嘴脸,淡淡地道:“嗯。”便负着手走了。
周祈到底有良心,在谢家吃玉尖面的时候,把家里的果子许出大半儿去:“唐伯会做桃子酱?甚好,甚好!据说我那院子里的果子格外甜,唐伯随意去摘,你们吃剩的就做酱。”
周祈不是只说漂亮话的人,当下拿出钥匙,递给唐伯一把。
唐伯笑着,极不客气地收下:“到时候给周将军用蛋、奶、桃子酱蒸糕吃,又松软,又香甜。原先我们县学后面山上有好些桃树,山桃不大甜,做了酱,酵过以后,味儿却甚好,蒸了糕,县学的先生、学子都爱吃,郭明府也喜欢,就连大郎这不嗜甜的,都爱。”
听这意思,谢少卿上的是官学,而唐伯原来是官学庖厨?周祈又想起谢庸说的小时候家贫吃不上几顿肉来……谢少卿这身世,跟开始自己想的,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周祈笑嘻嘻地咬一口韭菜五花肉玉尖面,汤汁子瞬时流了出来,周祈赶忙一吸,又鲜又烫。
“小心烫!”唐伯笑道,“这小笼出尖馒头是要汤汁多才好吃的。如今开了春,用新韭菜和五花肉做,又放了些虾仁提鲜,正好应季。但到底不如蟹黄的,等秋天,给周将军做蟹黄的吃。”
周祈猛点头。
唐伯又让:“周将军尝尝这蒜泥肘花?这拌菠菜也正应季,和那韭菜一样,都是盖着草苫子长的新菜。还有这炸小酥鲫鱼,买回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呢,新鲜得很……”
干了半上午活儿的谢庸默默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