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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前,泮宫建成,来武阳的士人越来越多,且有两位是举世闻名的贤者,一位是研习黄老的陶子,一位是儒者郑子。这两位算是俞嬴的老熟人了。当初先齐侯无道,两位贤者在邹子之后先后离开齐国,又先后游于赵,在邯郸遇见。
两位贤者都与先赵侯章话不投机,认为赵侯章与齐侯剡一样,“不修德行,性情暴戾”。但因先是赵、魏、中山的一场乱战,后面紧接着又诸侯并伐齐国,到处都在打仗,外面太乱了,他们一直滞留邯郸。陶子还大病了一场。等他好了,已经秋去冬来。
听说燕国在招贤纳士,有俞嬴从前在齐国泮宫积累的名望和好人缘,有公子启守礼好学的君子之姿,两位先生没什么犹豫,便来了燕国。
俞嬴和已经册为太子的启亲自出郭相迎。
等陶子和郑子见了燕侯,两人对燕国就更满意了,都觉得这次大约一时半会儿不会挪动了——燕侯面貌清癯儒雅,言谈有礼而不虚假,与齐侯剡、赵侯章很是不同。
燕侯师事两位先生,但这二位都无意出仕,愿效仿当年的卜子夏在武阳设坛讲学。
陶子先开讲。当日,燕国泮宫中士人学子云集,燕侯、太子启及太傅俞嬴也都来了。燕国新泮宫的讲经堂很是宽大,能容纳千人,构造又很巧妙,讲话的人并不用大喊大叫,众人就能听到。
陶子在台上讲“无为”,说“无为而无不为”,说“无为”是天地之道,是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治国之纲,说“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所以“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故当少征伐,薄赋敛,去苛政,让民修养生息……①
燕侯、太子启和太傅俞嬴都听得很认真。
俞嬴觉得陶子所言很有道理。有自诩高贵者将民比为草芥,言其渺小,俞嬴觉得如果这个比方还有一丁点儿道理的话,那就是民有旺盛如原野之草的生机。只要没有战乱,没有天降的大灾荒,当政者不祸害、不折腾他们,破败之地不出几l年便有袅袅炊烟、鸡鸣犬吠、农人暮归的和乐景象。
但在当今这样的大争之世,像燕这种弱国,让民不受战乱威胁“休养生息”,又何其艰难?
俞嬴目光扫过听讲的士人学子,心中又有些欣慰,这样的讲堂,这样的先生,这样的学子,这不就是当初自己在齐国与田向看稷下学宫图时心里想到的样子吗?齐国泮学移宫时,诸贤已经离去,没有这样的盛况,如今却在武阳看到了。让民“休养生息”或许有一日也能达成。
离开泮宫后,燕侯与俞嬴笑道:“往常好些卿大夫子弟都不爱上学,如今我看泮宫中熟脸的年轻人不少,此太傅之功也。”
俞嬴笑。她举荐给燕侯的人中,既有外来士人,也有本国学子,既有落魄者,也有权贵子弟。其中出身高氏的高卬、安氏的安璩、江氏的江弼等被燕侯授了中大夫、下大夫。别人还罢了,江弼之“江”便是江临之“江”,江弼是江临的旁支堂弟。
朝臣中但凡灵通些的,谁猜不出江临被查办恐怕是与太傅落水之事有关。俞嬴“外举不避仇”,在用自己所为告诉世人,燕国招贤纳士是真正的“唯德才是举”。也正是因为有年轻卿大夫子弟通过学宫举荐这条路得了官爵,世家子们来泮学的才这么多。
燕侯轻叹:“我们给了这些年轻人出路,希望等开春宣布税亩之制之时,他们的父兄能少跟寡人、跟太傅较些劲。”
俞嬴再笑:“动人财货如杀人父母,每年让他们多交那么多田赋,只这样恐怕还不够……”
燕侯看她。
俞嬴道:“或可先提奖励军功、细分军爵试一试。”
从前军政不分,文武相糅,卿将是一体的,如令氏这种世代为武将者不多。如今各国虽仍有许多军政兼摄者,但已渐渐把武将和文臣分了开来,燕国也是如此。
然而分固然是分了,军爵却是按卿、士、大夫那老一套走的,军职分得也极粗——几l百年前战车千乘、几l万人之战已经算大战,这样的军爵军职尚且能应付,如今常年累月地打仗,常备之军是从前数倍,几l万人之战只算平常,这样的军爵军职就显得太过粗糙。
比如令翊在去齐国前便是将军,爵为中大夫,在齐国护佑彼时的公孙启和太子太傅、阻齐国侵燕有功,回来却也还是将军——因再往上便是上将军了,燕国只有统帅燕南之军和燕北之军的两位上将军,统帅北军的便是其父令旷。令翊只是爵位升成了上大夫。他若再立大功,将军也还是将军,爵位或会升为亚卿,然后就没得可升了,直到他成了上将军,才可得上卿爵。
因爵位设置层级太少,各国君主给爵便都谨慎,以免使为臣者升无可升,况且爵位又往往连着封地……
军职不变,得爵艰难,如何鼓励将士们勇猛杀敌?
得官爵这样艰难,从军又是要命的事,世家子们为何要去从军?
岁日后一开春,燕侯便提出奖励军功、细分军爵。如相邦燕杵、太傅俞嬴这样早就知情并与燕侯讨论过多次的只是静静坐着,旁的朝臣却是立刻炸开了,议论纷纷。
朝臣中有得利者,也有自觉失利者,有目光短浅者,也有志虑长远者,有着眼自身和家族者,也有揣度燕侯意思乃至思虑此举对燕国之利害者。总地说来,多数人还是觉得奖励军功、细分军爵是件好事,别的不说,家族中不承嗣的那些子弟又也多了一条出路。
奖励军功、细分军爵之事定下来后,燕侯终于提出了废井田,鼓励垦荒,允土地买卖,实行税亩之制,不论公田私田一律纳税。
不少朝臣都在心里说“果然来了”。
有“相地”大半年的铺垫,有年轻子弟被举荐为官,又被前些日子的“奖励军功、细分军爵”震了一下,此时提出税亩之制,燕国上下反应确实并不十分激烈。
有的氏族固然反对,却不敢做什么;有的氏族内大宗小宗意见不一、忙着内乱;还有一些氏族是拥护的,比如令氏、卫氏这样的将门世家,高氏、韩氏等在新政中得利甚多者。
但这个不“十分”激烈,也并不是说没有事情发生——皮策在接着推行相地时挨了两回揍;俞嬴再次被暗杀,若非令翊送她的那套格外厚实、能护住前后心的皮甲,至少也要受重伤,与她同行的相邦燕杵为救她,肩膀上被射了一箭。
燕侯大怒,令人彻查。
第二日,燕杵便袒着伤上了朝。举朝皆惊。
老叟言语铿锵:“要想燕国富强,税亩之制势在必行。有谁阻挠,就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
因这场暗杀,囚了燕侯一位叔父,杀了两个上大夫。太傅俞嬴及相邦燕杵“宽厚”,燕侯仁慈,方没有牵累更多人。
其后,这件事推行得平顺了许多。
今年又是一个丰孰之年,仓廪中的粮储前所未有地多起来。有粮便能做许多事,之前在疏通易水的大司空韩嘉终于开始治理河水这条华夏人母亲之水的燕国段,俞嬴还亲去燕南河水畔探看慰劳。
从河水回来,瑟瑟秋风中,俞嬴看向北方。去岁东胡没有犯边,不知今年会如何?南军,北军,军功,军务,常备之军,东胡人……
或许应该去探望一下令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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