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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卿低头曼吟,唱的正是周兴所作的《金缕曲》,玉指拨动七弦琴,或推或飞,或掐或拢,七弦琴粗细不等,最粗者名为君弦,她在其上的变徵之声也很重,几乎要抑制不住,妙玉是懂琴理的,对着旁边慢悠悠喝茶的兴儿道:“声音太高了,没有无射律,只怕控制不住。”
果然最后琴弦崩断了,沈月卿惭愧道:“太尊的这首《金缕曲》,是变徵调,我自幼学的,却是宫调居多,小女子不才,还望太尊勿怪。”
“好好好!”兴儿拍手笑道:“我哪里责怪沈姑娘你了,焦尾枯桐,凤池鹤足,能听沈姑娘一曲,周某已心满意足。”
妙玉暗自冷笑,沈月卿款款起身道:“太尊名满天下,我自然不敢拂逆,但以我看来,以太尊之才,屈居扬州八县,实乃庞统做知县,大材小用。这焦尾枯桐四字,一般人可不懂,原是从汉代的蔡邕脱化过来的,意为好琴,太尊既然识得,可知是个好琴者。自古好诗词歌赋的,一般琴棋书画也相通,只因为歌弹出来的,一般也是诗词,从小有了韵律,底子就实了。”
古人皆说某某处的烟花女子,琴棋书画不凡,妙玉原以为是稗官野史,今日所见,当真不俗了,点头道:“沈姑娘这话,是正解。”
“我看则不然,沈姑娘说我的,就不对。昔日刘邦问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说十万,这便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刘邦能成帝王,但他一个人未必能统百万雄兵。元末,在此集庆路,朱元璋攻克应天,当时陈友谅统兵也有几十万,两人都堪称枭雄。今日皇上既然叫我做知府,他的眼光肯定不错的,区区在下,暂时只能署理一府了。”兴儿不骄不躁的说完,沈月卿拜服。
“这位李姑娘,与我是知交,周大人纡尊降贵,肯定不是为我而来,我猜扬州最大最多的,莫过于盐,恰好李姑娘是认识盐帮的,便让她和你谈吧。”沈月卿袅袅福礼,退居幕后,妙玉、兴儿无不对这女子高看一眼,她既不向兴儿求诗,还能猜透客人来意,果然蕙质兰心。
李四娘就没她那么多礼节了,自自然然坐下,朗声道:“我当初游历江湖时,救过盐帮帮主一面,因此在盐帮,我还是吃得开的。只是盐帮多为贩夫走卒,挑担脚夫,对大人的作用不大。我说些贩卖私盐的事情给你听听,常见的有二。”
“第一是‘过笼蒸糕’,盐商是这样,他们必须有官府所开的盐引来贩卖盐,才是合法的,没有盐引,就是私盐。但是这其中便复杂了,盐乃天下巨利,不说官商勾结,朝廷也会有人运作,插手盐引,从而获取私利。江南每年有一千多万引!一引有三百多斤,大人想想,朝廷现在的国库,怕是也没有这么多钱!盐商家产一百万,还只是小商!这便可想而知了!苦的还是老百姓!当下,贩卖私盐的船,每年都会在码头跟在官盐之后,官私不分,僧多肉少,再多的盐税,也被富商榨了大头,因此叫做‘过笼蒸糕。”
“第二是‘放生’,这些官和商,有了共同利益,便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穿一条裤子,倘若大人派人缉拿,河防营就要告你越俎代庖!倘若大人不怕而硬闯,那么,他们会凿空了船!宁愿让多少盐毁于一旦!宁愿天下多少百姓吃不上盐,他们也不会给大人抓住把柄!这种做法,美其名曰:放生。”
“好一个放生,这等尸位素餐之人,忒也可气可恶。”妙玉皱了皱眉毛,看了看还很淡定的兴儿,担忧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们不来惹我,乖乖的交五成盐税,那么大家相安无事,我就不会赶尽杀绝。”兴儿轻轻啜了口茶:“李姑娘,你还没说到重点,既然盐帮的人也为盐商做事,那么,他们往返盐场与目的地,盐法道批验司必然有账目,只要得到了这个账目,本府与朝廷所规定的盐税一对比,就可以查出来亏空,不知……”
这会子李四娘沉默了,她耸了耸香肩,颇为无奈:“周太守,我在陕西闻香教,你灭了教坛,今儿来扬州盐帮,你也不想给我活路吧?”
“哈哈哈!”兴儿大笑道:“你不要卖关子了,提出这事,你是有什么要求么?”
“不错。”李四娘起身望向窗外,幽幽道:“民为国本,这是周大人你说过的,这个账目,盐帮当然有,可是只能作为你扳倒他们的铁证,倒了眼前的盐商,还会有无数盐商冒出来,抬高市场价的还是他们,苦的还是贫民……这,不是根治之法。所以,我想让你答应我,把盐归到老百姓手里,这样,我就把账目给你。”
兴儿不说话了,妙玉眼波流转,沉思道:“这要求听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如登天,甚至会赔了身家性命。”
“这位姑娘,我看你是他身边的人,应该明白这位周大人,他在陕西就没让我失望过,他有这个才能,也有这个魄力。”李四娘道。
“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本府信你一次,改日你把账目送到府上,你信得过我,咱们也不必立契了。”兴儿一拍板,李四娘心情甚是激动,极为爽快的答应了。
随后回府路上,妙玉淡淡道:“我想你点头的太过轻易了,不说李姑娘诚信与否,单说根治的法子便急难。你要是入手,最好在盐场上想法子,指不定也要跌多少跟头呢。”
“一件事情,甭管多难,你若是去攻克了,就不见得。你后面说得好,盐场是一个入口,盐引对百姓是不利的,我考察加润色,想来想去,或许改引为票要好些,当然这事急不得。”兴儿笑道。
“你忘了,现任镇江总兵,正是曾经跟你在秦巴并肩作战、托你保举上来的潘文成?扬州和镇江不算远,你要是有了这股兵力,还会怕河防营?”妙玉轻轻浅笑:“我进府时,就去签押房打听过了。”
“真的?”兴儿惊愕道:“潘文成这孙子,比我厉害多了,几年不见,一个参将,越过了副将,直接当总兵去了!不知道河南副将张子亮怎样了……嗯,这层关系可以利用,我想不到,你还这么为我着想。”
“不然呢?你当我是什么,我可是跟你来出谋划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