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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看着那份奏疏,接过之后,就不由认真细看起来。
这份奏疏乃是许州刺史所书,许州便是魏晋时的许昌,距离河南府并不远,不过两百里之遥,这许州刺史王颖是谁,韦氏印象并不深刻。
不过奏疏中的内容,却是有点骇人听闻。
王颖在奏疏之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这其一,便是人口的外流,许州乃是大州,毕竟靠着关东膏腴之地,有户九万,人口约莫在四十万上下,这样的规模,已是不小了。
不过近来,却有大量的青壮抛荒,纷纷前去河南府,许州刺史王颖让人粗略统计过,流出的青壮,就多达三千余人,这三千虽然不多,可是对于一个州来说,毕竟不是少数,而留下来的妇孺,却靠着远在河南府的青壮们接济,日子居然过的还不错,甚至还开始购置一些土地,购买了一些耕牛来。
如此一来,越发有人动了去河南府的心思了。
王颖在奏疏中道:“固然青壮外流,不过却引入了诸多耕牛、耕马,粮产倒是勉强有所维持,只是青壮外流,府兵难以招募,徭役更加难以征募,妇孺不堪为用,臣以为长此以往,固粮赋得以满足,许州却再无可用之壮民,诚此其一弊也。”
韦氏皱眉,继续向下看去。
这第二个问题,显然也很夸大,说的是大量的货物,顺着洛口的运河,抵达了许州的渡口,这些货船可谓是这云蔽日,无数的商贾在此聚集,以至于许多商贾在许州渡口附近,大兴土木,建立货仓,更有无数的货物,经过许州的码头,流向许州城和下属各县。
无数价格低廉且质地优美的布匹,无数的铁制农具,无数的陶具、瓷器,无数的茶叶和木具,乃至于一些稀奇古怪的各种小玩意,甚至是小孩子玩的拨浪鼓,都疯了一样的涌入了许州。
这种价格低廉之物,实在难以想象。难以想象的是,明明这孟津的布匹质量上乘,却是价格低廉,这时代的人,想必还不懂规模化生产导致成本剧烈降低的概念,更不知道,生产一匹布,和生产十万匹布之间的价差关系,许州刺史王颖只知道,这种低廉的货物,很快对整个许州予以了冲击。
这就使得,无数的铁匠铺子纷纷的关张,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瞬间被冲击的荡然无存,女人们不再织布了,在家里闲着也不是办法,想要买集市上的稀罕玩意又没有钱,又听说许多商贾在各地收矿石和木材,于是乎,男人们纷纷去矿里做工,上山去伐木,女人们索性撑起了半边天,许州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赚钱,赚了钱买孟津的耕牛,买孟津的布匹,买孟津的铁器、木器、陶器、瓷器,无数的木材和矿石,换来无数的钱悉数又转化成了成衣、皮具,如此一来,地方上乃至于本地的豪族,居然都被一些商贾所控制。
许州刺史王颖显然是忧心忡忡的,因为他看出了问题的所在,所以在奏疏中道:“此前,商贾不过是互通有无,地方上大小事,多由地方绅士而决,官府俱都依赖于士族,而如今,商贾却凌驾于士族之上,竟要看商贾的眼色。”
王颖说出这句无奈话的时候,心中的疑虑可想而知。想当初,官府依靠的是豪强,而如今,地方的豪强,因为经济结构遭遇了极大的破坏,单凭种地,已经是难以维持了,既然无法维持,那么不得已之下,豪强也在转型,譬如商贾们需要生丝,所以他们便在自家的山林里养桑,譬如商贾们需要矿石,他们便勘探自己的山林里是否有所需的矿石,而后他们将生丝,将矿石,将亚麻,将无数的原材料卖给那些收货的商贾。
如此一来,豪强地主们的收益,就不再是从前一样靠着老天爷,老天爷下了雨,就有好收成,而如今,全是仰仗那些商贾,若是商贾们联手要把价钱压低,他们也只能隐忍接受,假若商贾们哪一天不收货了,他们投入了这么多的成本,种出和挖出来的东西就极有可能一钱不值。
原先在豪强地主们眼里,那些个商贾,真是连狗都不如的东西,只要稍不顺心,收拾了你又如何?
而如今,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命脉悉数落在人家手里,一切的荣辱,都寄托在了商贾的身上。
这是何等可笑的事,
虽说眼下,豪强和地主,还不至于被压得死死的,毕竟他们拥有官府作为依仗,可是长此以往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官府依靠豪强地主来治理地方,可是地主和豪强却又需要仰仗商贾,如此下去,岂不是这商贾要控制整个许州?
许州刺史王颖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将此事写在了奏疏上,甚至直言:“若朝廷无计可施,则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天下州县,商贾则凌驾于士绅之上,官府莫可奈何,甚至亦要仰仗其行事,地方如此,迟早朝廷亦要如此,国之不国,也只在即日了。”
韦氏看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地方上的事,她是不懂的,不过却是知道,地方的官府能力有限,诸事都要劳烦士绅,这就是为何,关陇的门阀、关东和江南的士族,最为朝廷看重的原因,因为得士族和门阀者天下,假若有一日,这般的釜底抽薪,岂不是将来,要得商贾者天下吗?
一旦如此,韦氏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天下的商贾,谁不晓得,心里都是向着神策府,都是向着秦少游的,韦氏或者说朝廷,拿什么去和秦少游竞争收买商贾的人心。
至于这第三个问题,则是人心,诸多人去了河南府从商,一夜暴富,于是坊间传言甚广,人心更加浮动,这从商,已成了许多人称羡的道路,凡是商贾,都成了家财万贯的代名词,人人向往,人人称羡。
至于河南府的太平学,亦成了读书人的圣地,那儿的大儒多,而且在那里肄业,有被神策府招揽的机会,更可以在太平学中,打下极为重要的人脉基础。
许州刺史王颖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他在奏疏中写道:“当初太宗皇帝大肆推广科举,甚至放出‘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之言,而如今,这天下的人才,却未必都肯去做官,尤其是寒门子弟,反而在太平学读书,若是学的是经学或是律学,结实了诸多同窗,将来无论从商或是治学亦或为政,都有莫大的好处,士族子弟,多入学读书,以期积攒人脉,而寒门子弟,亦趋之若鹜,妄图一夕之间改变出身,天下‘英雄’,再不复入朝廷了。”
“太平学之兴盛,以至许州内外子弟,凡有读经史者,都以入其学为能,凡又习律学、算学者,也都羡慕入太平学者。坊间刊印的太平学各科文章和讨论,都是一夕之间兜售一空,太平学大儒的文章都被奉为经典,人人传颂。其流传之广,令人乍舌。”
这第三条,更为王颖所痛心疾首,因为他非常清楚,前两者尚可以通过其他举措来扭转,可是这第三点,想要改变人心,却是殊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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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看着这份奏疏,良久,良久,一直都不发一词。这固然只是许州一地的情况,甚至因为许州距离河南较劲,所以影响较大,其他各州县,未必就都如许州这般,可是这王颖的‘危言耸听’,确实是给了韦氏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抬眸,看着韦弘敏,韦弘敏脸上满是忧色。
其他人都没有看出这份奏疏的可怕之处,唯独韦弘敏看到了,这也是为何,韦弘敏脱颖而出的原因。
幽幽叹口气,韦氏不再理会韦玄贞这些韦氏子弟,她只是看着韦弘敏,道:“弘敏以为,这许州刺史之言,是否言过其实?”
韦弘敏苦笑,道:“只怕这是实情,这件事,臣已暗中命人在附近州县核实,有些州县,确实受其影响小一些,可是有一些州县,甚至比之许州更加严重,臣以为,这不是危言耸听,反而是肺腑之言,许州刺史王颖,是真正的忠臣,若是朝廷不能及时遏住这股风气,迟早有一日,莫说是我们韦氏,便是朝廷,只怕也要被取而代之了。”
韦氏的脸拉了下来,她现在还没心思去顾忌什么朝廷,不过既然关系到了韦氏,那么就足够让她食不甘味,使她不得不正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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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