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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虞真君,天下李一!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景国大朝。
他不去在意任何人的心情,但所有人都需要揣摩他的来意。
执掌“最初”和“最终”,是“开始”也是“结束”,他的力量每一日都在暴涨。这个名字和姜望一起,斩开了这一代的上限,并且还在不断地拓展,遂有如此广阔的天空,天骄并起,万类相竞。
李一走过的路像是一柄剑。
被他剖开的视线,即是环绕在这柄长剑周边的无形无色的剑气。
这柄剑剖开了中央大殿,一直剖到百官最前——
天下不能掩其锋。
他站定了,止于丹陛之前。
与他站在同一线的,只有三个人。
分别是前相闾丘文月、荡邪统帅匡命、晋王姬玄贞。
这个站位几乎说明了一切。未来二十五年,景国朝堂的格局由此体现。
在自此而至神霄的这段时间里,此三者将是景国朝堂上的文臣第一人,武官第一人,宗室第一人。
而李一,是未来。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谁能不羡呢?
仅靠修为和天资,就能走到如此位置。
就连皇帝也耷了耷眼皮,笑出几分欢喜:“太虞来了!”
李一低头为礼:“见过陛下。”
他道:“掌教不便临京,令我如他至。”
道门三脉圣地的掌教,几乎从不到天京城来,只是以几尊天师为监督国事的代表。毕竟在道国名义上,三大掌教和大景天子是并立的。真见了面,座次不好排开。
李一这句话的份量是这样重,以至于天子都要庄严对待:“混元真君对朝事有何建议?朕愿闻之。”
“掌教只叫我如他与朝,没叫我提什么建议。”李一道。
皇帝笑了笑:“那太虞暂且旁观,于朝局有什么想法,再任性言之。你纯心求道,莫拘俗礼。”
李一“诺”了一声,而后便立身缄言。
他只要站在这里,就是大罗山投下的一枚沉重砝码。别的确实也不太需要做了。
徐三不免心向往之,又暗暗地忖度局势——李一师兄今日代掌教入朝,是他事先所不知,说明高层有一些如他这般核心真传都不能前知的动静,会是什么呢?
他站得板正,头低得谦卑,眼角余光到处窜。
在殿上都有座位的宗正寺卿姬玉珉,以及端坐在银河金桥上的四大天师,可以算是超然于百官之外。
和太虞师兄同样站在最前列的三个人,晋王自不必说,是当之无愧的宗室第一。
立在左侧第一位、代表百官之首的闾丘文月,是板上钉钉地将会官复原职。本来退位就是为了布局展开,如今将一真道一网成擒,她自然也该回到她该有的位置。
岂不见今相师子瞻都还站在她身后,显然位次早已定好。
对师相来说,有这一段掌权的体验,往后再次拜相,也就顺理成章。天子把他在这个位置上拿起又放下,必然也少不了补偿。俸禄,食邑,秘典,该有的都会有。
对文相来说,在相位上怀罪而退,是官道修为的重大打击,虽退而复归,又建下如此大功,也都不能填补——正因为如此,她早前去位求死,才真正有说服力,才确实能让一真道有所轻忽。
但恰恰是百害其身而益国,天子绝不会忘了她的付出,也会给予她更大的信任。
接下来一统六合的宏业,才是这对君臣的所求。
相对于文相站在那里的理所当然,匡命与她并立百官最前,才是让人难以想象——在一真道覆灭之前,匡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这个位置的!
论功勋、论资历、论才能、论出身,他站在那里,为什么?
哪哪儿都沾不上啊。
但大朝之上,百官站位都有严格的规定。该站在哪里,位置有什么变动,入殿之前,礼官都有专门交代,谁也不可能错站。
徐三想着想着,就惊色难掩,只得把头压低。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徐三几乎觉得这是在针对自己,但也明白自己还不配被天子针对。他刚刚往下压的脑袋,又尽量自然地抬起来——也看到一顶顶官帽,在他前面次第抬起。
风吹稻苗满田青。
景国的官儿可真多!
皇帝自丹陛之上,投下他莫测的眼神,语气倒是很轻缓:“今日大朝议事,以国务为重,俗礼且免。”
“众卿都在,朕就长话短说。”
他略一沉吟:“第一件事,免去楼道君皇敕副帅之职,以淳于归继之。”
徐三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长话……这也太短了!
继而便是一惊,天子开口就是重头戏吗?
淳于归担任皇敕副帅是先就确定了的事情,今日不过走个过场,公宣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真正的重头戏,是楼约卸下皇敕副帅的位置后……将往何处?
按照徐三在朝会开始前所得到的隐秘消息——天子属意让楼约担任玉京山大掌教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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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某人刚被放回大罗山,就能得到这个隐秘消息,可见它有多么不隐秘。
在正式决定之前就满城风雨,恰恰说明帝党对这个位置的势在必得。恰恰是这个位置太重要、太关键了,才会在朝会开始之前,就必须得到诸方确认。
景国国相都能一言去一言复,尽为帝权所决。
玉京山大掌教之位,是不能够打偷袭的。
围绕着这个位置所引发的争端,很可能瞬间就是一场巨大的风暴!
天子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淳于归今日全甲在身,煞是英武,拜于殿前:“臣必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皇帝似乎笑了笑,补充着解释了一句:“楼道君甫进绝巅,专意于修业,眺古求今,向朕请辞皇敕副帅之职,朕先就允了。淳于归少有贤名,长大愈发端正,累功妖界,堪当重任。今日算是公宣。”
来了!来了!徐三竖起耳朵静听。
一口一个道君,再来一个绝巅之后的修业,意思也太明朗了。
虽则作为大罗山嫡传,他本心希望道权和帝权平衡。但此刻他真的太好奇,皇帝是准备怎样确定这个位置,而玉京山那边,尤其是西天师,又会如何反应。
整座中央大殿,也都在等着皇帝的下文。
皇帝的声音道:“第二件事,文相为国事奉心血,为社稷谋万年,忍辱自伤,乃诛一真。功盖历代国相,实为天下无双,理当官复原位,俸追三等,礼加太傅。”
这意料中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讲。哪怕以丞相之尊,加太傅衔称,是本朝未有之贵。
徐三甚至连闾丘文月的反应都不关心,他只想看重头戏。
皇帝又道:“第三件事,荡邪统帅匡命,累有功勋,重于国势。参与剿灭一真道,参与击杀一真道行刑人,参与揭露并围攻一真道首宗德祯,因功授衔,予‘天都元帅’!”
徐三当然更不关心匡命。
但“天都元帅”这四个字一出,他愕然抬眼!
“天都元帅”只是一个虚衔,但与八甲等“道国元帅”衔相比,“天都元帅”的定义里,有一条“总制天下兵马”之权。
上一个加此衔的人,是于阙。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得到此衔的匡命,已经在名义上,成为景国兵事第一人!
天子对他的表功非常简单,有一种懒得认真的美感。参与这个参与那个,“参与”究竟是个什么程度的功劳?谁也说不好。
可天子这样说了,天下就只能这样认。
与已然证道真君的匡命相较,玳山王姬景禄在兵略上还未得到太大证明,其所统御的斗厄军,在沧海实力大损,也已经替出八甲。执掌皇敕军的楼约,则是刚刚放开了军权,转由淳于归替之。神策统帅冼南魁,尚只是洞真境界,且被原天神丢出和国境外,身上虽皮肉之伤,却也顽强不磨,少说还得养三五个月……
偌大帝国,在兵事上确实没人能比匡命更重。
当然,南天师应江鸿这个事实上的中央帝国兵事第一人,不在讨论范围里。倘若真有倾国之战,谁也不会比应江鸿更被信任。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天都元帅”这个勋衔,往常只会授予帝室所直属的名将。
不是斗厄主帅,就是神策主帅。
它几乎代表帝国的最高军事地位,也从来是帝党的禁脔。
中央帝国虽然是三脉同参,毕竟是姬姓皇朝。虽称为“道国”,也是以国家体制为核心。
在兵事上从来都是以帝室为主,在军机枢密使扩额为十一人之后,更是如此。
匡命走上这一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已经彻底地倒向帝室,赢得天子的信任,要么是玉京山拿到了中央帝国的最高军事权力——在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以罪受诛的今天,后者显然绝无可能。
所以匡命自此已经可以被视为帝党。
单单匡命倒向帝室也就罢了,可他同时还是荡邪军主帅,还执掌着荡邪军!
自道历元年景国建立以来,这八甲强军,从来是三脉连同帝室共掌。属于玉京山的两支军队,从未旁落军权。
就连当今天子想要拓展军权,也是用【皇敕】替【斗厄】,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试图先变八甲为九甲。本质上还是当初在军机楼扩额的手段,在不向道门伸手、不引起激烈反弹的前提下,将军权稀释。
这也在景国建立以来诸方的默契里,帝权与道权,无非东方压西风,你来我往,此时亦彼时。
但一真道的覆灭将一切改变。
一真道首爬上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更是给了帝室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三千九百年仅这一次的机会!
皇帝提着一真遗蜕走上玉京山,赶走原天神,顺手就把匡命扒到了身后来,还拿走了荡邪军。
而这并不是终点。
徐三已经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件事——
天子遇刺时,乃是杀灾统帅裴星河负责护卫事宜。听说还是天子点名要他去的。结果护驾天子,却护出了一个刺王杀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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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山的军事统帅护驾,玉京山大掌教谋刺,这干系要如何摘得干净?
全看天子怎样追究!
若要论功论罪,天子便是当场将裴星河刑杀,也没谁能说出什么话来……没人能够救他。那么在这种压力之下,面对提着一真遗蜕的天子,裴星河有没有可能彻底跪低?
设身处地的想,徐三不觉得有谁能扛得住那种压力。
而裴星河所统御的杀灾军,也是玉京山所属的军队!
一个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的死,几乎是把玉京山双手奉在了天子面前。
天子以身涉险后,似乎正要笑纳。
他的确不必现在就聊楼约上位的事情。
把匡命和【荡邪】打包拿走之后,再把裴星河同【杀灾】也打包拿走。楼约不做玉京山大掌教,帝党也掌握玉京山!
天子哪里只是要一个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啊?
他要的是里里外外,是道门圣地玉京山,彻底跪伏在帝权之下!
西天师呢?西天师作何反应?
徐三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银河金桥,只见四大天师个个端坐,都不言语。
西天师余徙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同上次站出来痛斥闾丘文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玉京山……就这么认了吗?
徐三随便一动念,就能想到许多反对这项任命的理由——
比如一真道行刑人匡悯,乃匡命的一体兄弟。匡悯虽死,匡命难逃嫌疑,嫌疑尚未洗清,不该受此重勋。
这是多么好打的一张牌。
不扯上三五个月,断断扯不清楚。再顺势停了匡命的军职,玉京山怎么找不出一个真人来掌军?怎能就这么送出【荡邪】军?
那边殷孝恒一死,蓬莱岛立即就控制了诛魔军。
要不是孟屿真人还在苍梧境值守,这会都已经走马上任。
玉京山这是怎么了?
徐三几乎是心中刚升起这个问题,便悄然掐灭。
玉京山的大掌教都死了!
还能怎么了?!
西天师再怎么强硬,在强势扫平一真道的天子面前,在来势汹汹的帝党面前,也是无法支撑的。
不是西天师孱弱,实在是时势已然如此!
皇帝的声音如此温和,皇帝的语气如此和缓,可不动声色的……时势已然如此。
四千年帝权道权相衡,四千年攻守之势变幻,怎么就已然如此了呢?
徐三此刻才看到这一点,固然是因为被秦广王擒拿,才刚放回景国,缺失了一段经历,但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平静、太理所当然了呢?
原来温水煮青蛙,煮到死前才惊知。
那么太虞师兄,或者说咱们的大罗山掌教,又持何种态度呢?
徐三不免往前眺看,视线穿过如林的天都大员们,看到李一笔直而缄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柄与世无关的、孤独的剑。
天子让他“任性言之,莫拘俗礼”。
他好像没有什么看法。
生得病瘦的匡命,如一杆冷硬的铁槊折弯,在陛前几乎是以摧折自己的姿态半跪:“劫余之人,幸赖天恩,匡命岂不效死!”
“最好是不要有爱卿效死的时候。”皇帝的声音轰隆在大殿:“天都元帅,国家有赖你珍重。”
匡命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垂低头颅。
而皇帝就那么坐在那里,温缓地说道:“宗德祯以无根之意驭一真遗蜕,朕完夺此蜕,剥尽其意,有一些收获。关乎历史,关乎一真道……”
他的目光从高处垂落,仿佛注视着百官里的每一位:“这是朕今天要说的第四件事情。”
“料来宗德祯以为一真遗蜕断无出事的可能,匿藏一真密档在其中。”
他自帝袍之下抬起一只手,一卷光华混转、怎样都看不清的玉简,就握在掌中,笑道:“就是这么一卷。”
整座中央大殿,一直都安静,此时肃冷得连心跳声也无!